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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二


  田伯光從儀琳手中取過解藥,說道:「大和尚,你逼我服毒,現下又給解藥,我不罵你已算客氣了,謝是不謝的。我身上的死穴呢?」不戒哈哈大笑,說道:「我點你的穴道,七天之後,早就自行解開了。大和尚倘若當真點了你死穴,你這小子還能活到今日?」

  田伯光早就察知身上穴道已解,聽了不戒這幾句話登時大為寬慰,又笑又罵:「他奶奶的,老和尚騙人。」轉頭向令狐冲道:「令狐兄,你和小師太一定有些言語要說,我去了,咱們後會有期。」說著一拱手,轉身走向下山的大路。

  令狐冲道:「田兄且慢。」田伯光道:「怎麼?」令狐冲道:「田兄,令狐冲數次承你手下留情,交了你這朋友。有一件事我可要良言相勸。你若不改,咱們這朋友可做不長。」

  田伯光笑道:「你不說我也知道,你勸我從此不可再幹姦淫良家婦女的勾當。好,田某聽你的話,天下蕩婦淫娃,所在多有,田某貪花好色,也不必定要去逼迫良家婦女,傷人性命。哈哈,令狐兄,衡山群玉院中的風光,不是妙得緊麼?」

  令狐冲和儀琳聽他提到衡山群玉院,都不禁臉上一紅。田伯光哈哈大笑,邁步又行,腳下一軟,一個觔斗,骨碌碌的滾出老遠。他掙扎著坐起,取出一粒解藥吞入腹中,霎時間腹痛如絞,坐在地下,一時動彈不得。他知這是解治劇毒的應有之象,倒也並不驚恐。

  適才不戒和尚將兩道強勁之極的真氣注入令狐冲體內,壓制了桃谷六仙的六道真氣,令狐冲只覺胸口煩惡盡去,腳下勁力暗生,甚是歡喜,走上前去,向不戒恭恭敬敬的一揖,說道:「多謝大師,救了晚輩一命。」

  不戒笑嘻嘻的道:「謝倒不用,以後咱們是一家人了,你是我女婿,我是你丈人老頭,又謝甚麼?」

  儀琳滿臉通紅,道:「爹,你……你又來胡說了。」不戒奇道:「咦!為甚麼胡說?你日思夜想的記掛著他,難道不是想嫁給他當老婆?就算嫁不成,難道不想跟他生個美貌的小尼姑?」儀琳啐道:「老沒正經,誰又……誰又……」

  ***

  便在此時,只聽得山道上腳步聲響,兩人並肩上山,正是岳不群和岳靈珊父女。令狐冲一見又驚又喜,忙迎將上去,叫道:「師父,小師妹,你們又回來啦!師娘呢?」

  岳不群突見令狐冲精神健旺,渾不似昨日奄奄一息的模樣,甚是歡喜,一時無暇詢問,向不戒和尚一拱手,問道:「這位大師上下如何稱呼?光臨敝處,有何見教?」

  不戒道:「我叫做不戒和尚,光降敝處,是找我女婿來啦。」說著向令狐冲一指。他是屠夫出身,不懂文謅謅的客套,岳不群謙稱「光降敝處」,他也照樣說「光降敝處」。

  岳不群不明他底細,又聽他說甚麼「找女婿來啦」,只道有意戲侮自己,心下惱怒,臉上卻不動聲色,淡淡的道:「大師說笑了。」見儀琳上來行禮,說道:「儀琳師侄,不須多禮。你來華山,是奉了師尊之命麼?」儀琳臉上微微一紅,道:「不是。我……我……」

  岳不群不再理她,向田伯光道:「田伯光,哼!你好大膽子!」田伯光道:「我跟你徒弟令狐冲很說得來,挑了兩擔酒上山,跟他喝個痛快,那也用不著多大膽子。」岳不群臉色愈益嚴峻,道:「酒呢?」田伯光道:「早在思過崖上跟他喝得乾乾淨淨了。」

  岳不群轉向令狐冲,問道:「此言不虛?」令狐冲道:「師父,此中原委,說來話長,待徒兒慢慢稟告。」岳不群道:「田伯光來到華山,已有幾日?」令狐冲道:「約莫有半個月。」岳不群道:「這半個月中,他一直便在華山之上?」令狐冲道:「是。」岳不群厲聲道:「何以不向我稟明?」令狐冲道:「那時師父師娘不在山上。」岳不群道:「我和你師娘到那裏去了?」令狐冲道:「到長安附近,去追殺田君。」

  岳不群哼了一聲,說道:「田君,哼,田君!你既知此人積惡如山,怎地不拔劍殺他?就算鬥他不過,也當給他殺了,何以貪生怕死,反而和他結交?」

  田伯光坐在地下,始終無法掙扎起身,插嘴道:「是我不想殺他,他又有甚麼法子?難道他鬥我不過,便在我面前拔劍自殺?」

  岳不群道:「在我面前,也有你說話的餘地?」向令狐冲道:「去將他殺了!」

  岳靈珊忍不住插口道:「爹,大師哥身受重傷,怎能與人爭鬥?」

  岳不群道:「難道人家便沒有傷?你擔甚麼心,明擺著我在這裏,豈能容這惡賊傷我門下弟子?」他素知令狐冲狡譎多智,生平嫉惡如仇,不久之前又曾在田伯光刀下受傷,若說竟去和這大淫賊結交為友,那是決計不會,料想他是鬥力不勝,便欲鬥智,眼見田伯光身受重傷,多半便是這個大弟子下的手,因此雖聽說令狐冲和這淫賊結交,倒也並不真怒,只是命他過去將之殺了,既為江湖上除一大害,也成孺子之名,料得田伯光重傷之餘,縱然能與令狐冲相抗,卻抵擋不住自己輕輕的一下彈指。

  不料令狐冲卻道:「師父,這位田兄已答應弟子,從此痛改前非,再也不做污辱良家婦女的勾當。弟子知他言而有信,不如……」

  岳不群厲聲道:「你……你怎知他言而有信?跟這等罪該萬死的惡賊,也講甚麼言而有信,言而無信?他這把刀下,曾傷過多少無辜人命?這種人不殺,我輩學武,所為何來?珊兒,將佩劍交給大師哥。」岳靈珊應道:「是!」拔出長劍,將劍柄向令狐冲遞去。

  令狐冲好生為難,他從來不敢違背師命,但先前臨死時和田伯光這麼一握手,已是結交為友,何況他確已答應改過遷善,這人過去為非作歹,說過了的話卻必定算數,此時殺他,未免不義。他從岳靈珊手中接過劍來,轉身搖搖幌幌的向田伯光走去,走出十幾步,假裝重傷之餘突然間兩腿無力,左膝一曲,身子向前直撲出去,撲的一聲,長劍插入了自己左邊的小腿。

  這一下誰也意料不到,都是驚呼出來。儀琳和岳靈珊同時向他奔去。儀琳只跨出一步,便即停住,心想自己是佛門弟子,如何可以當眾向一個青年男子這等情切關心?岳靈珊卻奔到了令狐冲身旁,叫道:「大師哥,你怎麼了?」令狐冲閉目不答。岳靈珊握住劍柄,拔起長劍,創口中鮮血直噴。她隨手從懷中取出本門金創藥,敷在令狐冲腿上創口,一抬頭,猛見儀琳俏臉全無血色,滿臉是關注已極的神氣。岳靈珊心頭一震:「這小尼姑對大師哥竟這等關懷!」她提劍站起,道:「爹,讓女兒去殺了這惡賊。」

  岳不群道:「你殺此惡賊,沒的壞了自己名頭。將劍給我!」田伯光淫賊之名,天下皆知,將來江湖傳言,都說田伯光死於岳家小姐之手,定有不肖之徒加油添醬,說甚麼強姦不遂之類的言語。岳靈珊聽父親這般說,當即將劍柄遞了過去。

  岳不群卻不接劍,右手一拂,裹住了長劍。不戒和尚見狀,叫道:「使不得!」除下兩隻鞋子在手。但見岳不群袖力揮出,一柄長劍向著十餘丈外的田伯光激飛過去。不戒已然料到,雙手力擲,兩隻鞋子分從左右也是激飛而出。

  劍重鞋輕,長劍又先揮出,但說也奇怪,不戒的兩隻僧鞋竟後發先至,更兜了轉來,搶在頭裏,分從左右勾住了劍柄,硬生生拖轉長劍,又飛出數丈,這才力盡,插在地下。兩隻僧鞋兀自掛在劍柄之上,隨著劍身搖幌不已。

  不戒叫道:「糟糕!糟糕!琳兒,爹爹今日為你女婿治傷,大耗內力,這把長劍竟飛了一半便掉將下來。本來該當飛到你女婿的師父面前兩尺之處落下,嚇他一大跳,唉!你和尚爹爹這一回丟臉之極,難為情死了。」

  儀琳見岳不群臉色極是不善,低聲道:「爹,別說啦。」快步過去,在劍柄上取下兩隻僧鞋,拔起長劍,心下躊躇,知道令狐冲之意是不欲刺殺田伯光,倘若將劍交還給岳靈珊,她又去向田伯光下手,豈不是傷了令狐冲之心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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