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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七


  岳夫人一聽丈夫之言,立即暗暗叫好,心想:「師哥此計大妙,咱們為了逃避桃谷五怪,捨卻華山根本之地而遠走他方,江湖上日後必知此事,咱華山派顏面何存?但若上嵩山評理,旁人得知,反而欽佩咱們的膽識了。左盟主並非蠻不講理之人,上得嵩山,未必便須拚死,儘有迴旋餘地。」當即說道:「正是,封不平他們持了五嶽劍派的令旗,上華山來囉唣,焉知這令旗不是偷來的盜來的?就算令旗真是左盟主所頒,咱們華山派自身門戶之事,他嵩山派也管不著。嵩山派雖然人多勢眾,左盟主武功蓋世,咱們華山派卻也是寧死不屈。那一個膽小怕死,就留在這裏好了。」

  群弟子那一個肯自承膽小怕死,都道:「師父師娘有命,弟子赴湯蹈火,在所不辭。」

  岳夫人道:「如此甚好,事不宜遲,大夥兒收拾收拾,半個時辰之內,立即下山。」

  當下她又去探視令狐冲,見他氣息奄奄,命在頃刻,心下甚是悲痛,但桃谷五怪隨時都會重來,決不能為了令狐冲一人而令華山一派盡數覆滅,當即命陸大有將令狐冲移入後進小舍之中,好生照料,說道:「大有,我們為了本派百年大計,要上嵩山去向左盟主評理,此行大是凶險,只盼在你師父主持之下,得以伸張正義,平安而歸。冲兒傷勢甚重,你好生照看。倘若有外敵來侵,你們儘量忍辱避讓,不必枉自送了性命。」陸大有含淚答應。

  ***

  陸大有在山口送了師父、師娘和一眾師兄弟下山,棲棲遑遑的回到令狐冲躺臥的小舍,偌大一個華山絕頂,此刻只剩下一個昏昏沉沉的大師哥,孤孤另另的一個自己,眼見暮色漸深,不由得心生驚懼。

  他到廚下去煮了一鍋粥,盛了一碗,扶起令狐冲來喝了兩口。喝到第三口時,令狐冲將粥噴了出來,白粥變成了粉紅之色,卻是連腹中鮮血也噴出來了。陸大有甚是惶恐,扶著他重行睡倒,放下粥碗,望著窗外黑沉沉的一片只是發呆,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但聽得遠處傳來幾下貓頭鷹的夜啼,心想:「夜貓子啼叫是在數病人的眉毛,要是眉毛的根數給牠數清了,病人便死。」當即用手指蘸些唾沫,塗在令狐冲的雙眉之上,好教貓頭鷹難以數清。

  忽聽得上山的路上,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,陸大有忙吹熄燈火,拔出長劍,守在令狐冲床頭。但聽腳步聲漸近,竟是直奔這小舍而來,陸大有嚇得一顆心幾乎要從脖子中跳將出來,暗道:「敵人竟知大師哥在此療傷,那可糟糕之極,我怎生護得大師哥周全?」

  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低聲叫道:「六猴兒,你在屋裏嗎?」竟是岳靈珊的口音。

  陸大有大喜,忙道:「是小師妹麼?我……我在這裏。」忙幌火摺點亮了油燈,興奮之下,竟將燈盞中的燈油潑了一手。

  岳靈珊推門進來,道:「大師哥怎麼了?」陸大有道:「又吐了好多血。」

  岳靈珊走到床邊,伸手摸了摸令狐冲的額頭,只覺著手火燙,皺眉問道:「怎麼又吐血了?」令狐冲突然說道:「小……小師妹,是你?」岳靈珊道:「是,大師哥,你身上覺得怎樣?」令狐冲道:「也……也沒……怎麼樣。」

  岳靈珊從懷內取出一個布包,低聲道:「大師哥,這是『紫霞秘笈』,爹爹說道……」令狐冲道:「紫霞秘笈?」岳靈珊道:「正是,爹爹說,你身上中了旁門高手的內功,須得以本派至高無上的內功心法來予以化解。六猴兒,你一個字一個字的讀給大師哥聽,你自己可不許練,否則給爹爹知道了,哼哼,你自己知道會有甚麼後果。」

  陸大有大喜,忙道:「我是甚麼胚子,怎敢偷練本門至高無上的內功心法?小師妹儘管放心好啦。恩師為了救大師哥之命,不惜破例以秘笈相授,大師哥這可有救了。」岳靈珊低聲道:「這事你對誰也不許說。這部秘笈,我是從爹爹枕頭底下偷出來的。」陸大有驚道:「你偷師父……師父的內功秘笈?他老人家發覺了那怎麼辦?」岳靈珊道:「甚麼怎麼辦?難道還能將我殺了?至多不過罵我幾場,打我一頓。倘若由此救了大師哥,爹爹媽媽一定喜歡,甚麼也不計較了。」陸大有道:「是,是!眼前是救命要緊。」

  令狐冲忽道:「小師妹,你帶回去,還……還給師父。」

  岳靈珊奇道:「為甚麼?我好不容易偷到秘笈,黑夜裏幾十里山道趕了回來,你為甚麼不要?這又不是偷學功夫,這是救命啊。」陸大有也道:「是啊,大師哥,你也不用練全,練到把六怪的邪氣化除了,便將秘笈繳還給師父,那時師父多半便會將秘笈傳你。你是我派掌門大弟子,這部紫霞秘笈不傳你,又傳誰了?只不過是遲早之分,打甚麼緊?」

  令狐冲道:「我……我寧死不違師命。師父說過的,我不能……不能學練這紫霞神功。小……小師妹,小……小師妹……」他叫了兩聲,一口氣接不上來,又暈了過去。

  岳靈珊探他鼻下,雖然呼吸微弱,仍有氣息,嘆了口氣,向陸大有道:「我趕著回去,要是天光時回不到廟裏,爹爹媽媽可要急死了。你勸勸大師哥,要他無論如何得聽我的話,修習這部紫霞秘笈。別……別辜負了我……」說到這裏,臉上一紅,道:「我這一夜奔波的辛苦。」

  陸大有道:「我一定勸他。小師妹,師父他們住在那裏?」岳靈珊道:「我們今晚在白馬廟住。」陸大有道:「嗯,白馬廟離這兒是三十里的山道,小師妹,這來回六十里的黑夜奔波,大師哥永遠不會忘記。」岳靈珊眼眶一紅,哽咽道:「我只盼他能復元,那就好了。這件事他記不記得,有甚麼相干?」說著雙手捧了「紫霞秘笈」,放在令狐冲床頭,向他凝視片刻,奔了出去。

  ***

  又隔了一個多時辰,令狐冲這才醒轉,眼沒睜開,便叫:「小……師妹,小師妹。」陸大有道:「小師妹已經走了。」令狐冲大叫:「走了?」突然坐起,一把抓住了陸大有胸口。陸大有嚇了一跳,道:「是,小師妹下山去了,她說,要是不能在天光之前回去,怕師父師娘擔心,大師哥,你躺下歇歇。」令狐冲對他的話聽而不聞,說道:「她……她走了,她和林師弟一起去了?」陸大有道:「她是和師父師娘在一起。」

  令狐冲雙眼發直,臉上肌肉抽搐。陸大有低聲道:「大師哥,小師妹對你關心得很,半夜三更從白馬廟回山來,她一個小姑娘家,來回奔波六十里,對你這番情義可重得緊哪。她臨去時千叮萬囑,要你無論如何,須得修習這部紫霞秘笈,別辜負了她……她對你的一番心意。」令狐冲道:「她這樣說了?」陸大有道:「是啊,難道我還敢向你說謊?」

  令狐冲再也支持不住,仰後便倒,砰的一聲,後腦重重撞在炕上,卻也不覺疼痛。

  陸大有又嚇了一跳,道:「大師哥,我讀給你聽。」拿起那部「紫霞秘笈」,翻開第一頁來,讀道:「天下武功,以練氣為正。浩然正氣,原為天授,惟常人不善養之,反以性伐氣。武夫之患,在性暴、性驕、性酷、性賊。暴則神擾而氣亂,驕則真離而氣浮,酷則喪仁而氣失,賊則心狠而氣促。此四事者,皆是截氣之刀鋸……」

  令狐冲道:「你在讀些甚麼?」陸大有道:「那是紫霞秘笈的第一章。下面寫著……」他繼續讀道:「舍爾四性,返諸柔善,制汝暴酷,養汝正氣。鳴天鼓,飲玉漿,蕩華池,叩金梁,據而行之,當有小成。」

  令狐冲怒道:「這是我派不傳之秘,你胡亂誦讀,大犯門規,快快收起。」陸大有道:「大師哥,大丈夫事急之際,須當從權,豈可拘泥小節?眼前咱們是救命要緊。我再讀給你聽。」他接著讀下去,便是上乘氣功練法的詳情,如何「鳴天鼓,飲玉漿」,又如何「蕩華池,叩金梁」。令狐冲大聲喝道:「住口!」

  陸大有一呆,抬起頭來,道:「大師哥,你……你怎麼了?甚麼地方不舒服?」令狐冲怒道:「我聽著你讀師父的……內功秘笈,周身都不舒服。你要叫我成為一個……不忠不義之徒,是不是?」陸大有愕然道:「不,不,那怎麼會不忠不義?」令狐冲道:「這部紫霞秘笈,當日師父曾攜到思過崖上,想要傳我,但發覺我練功的路子固然不合,資質……資質也不對,這才改變了主意……主意……」說到這裏,氣喘吁吁,很是辛苦。陸大有道:「這一次卻是為了救命,又不是偷練武功,那……那是全然不同的。」令狐冲道:「咱們做弟子的,是自己性命要緊,還是師父的旨意要緊?」陸大有道:「師父師娘要你活著,那是最最要緊的事了,何況……何況,小師妹黑夜奔波,這一番情意,你如何可以辜負了?」

  令狐冲胸口一酸,淚水便欲奪眶而出,說道:「正因為是她……是她拿來我的……我令狐冲堂堂丈夫,豈受人憐?」他這一句話一出口,不由得全身一震,心道:「我令狐冲向來不是拘泥不化之人,為了救命,練一練師門內功又打甚麼緊?原來我不肯練這紫霞神功,是為了跟小師妹賭氣,原來我內心深處,是在怨恨小師妹和林師弟好,對我冷淡。令狐冲啊令狐冲,你如何這等小氣?」但想到岳靈珊一到天明,便和林平之會合,遠去嵩山,一路上並肩而行,途中不知將說多少言語,不知將唱多少山歌,胸中酸楚,眼淚終於流了下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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