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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六


  華山派群弟子都守在門外。林平之一聽岳靈珊傳言,當即進房走到令狐冲榻前,說道:「大師哥,你保重身子。」令狐冲道:「是……是林師弟麼?」林平之道:「正是小弟。」令狐冲道:「令……令尊逝世之時,我在他……他身邊,要我跟……跟你說……說……」說到這裏,聲息漸微。各人屏住呼吸,房中更無半點聲音。過了好一會,令狐冲緩過一口氣來,說道:「他說向陽……向陽巷……老宅……老宅中的物事,要……要你好好照看。不過……不過千萬不可翻……翻看,否則……否則禍患無窮……」

  林平之奇道:「向陽巷老宅?那邊早就沒人住了,沒甚麼要緊物事的。爹叫我不可翻看甚麼東西?」

  令狐冲道:「我不知道。你爹爹……就是這麼兩句話……這麼兩句話……要我轉告你,別的話沒有了……他們就……就死了……」聲音又低了下去。

  四人等了半晌,令狐冲始終不再說話。岳不群嘆了口氣,向林平之和岳靈珊道:「你們陪著大師哥,他傷勢倘若有變,立即來跟我說。」林岳二人答應了。

  ***

  岳不群夫婦回入自己房中,想起令狐冲傷勢難治,都是心下黯然。過了一會,岳夫人兩道淚水,從臉頰上緩緩流下。

  岳不群道:「你不用難過。冲兒之仇,咱們非報不可。」岳夫人道:「這六怪既伏下了這條毒計,定然去而復來,咱們若和他們硬拚,雖然未必便輸,但如有個失閃……」岳不群搖頭道:「『未必便輸』四字,談何容易?以我夫婦敵他三人,不過打個平手,敵他四人,多半要輸。他五人齊上……」說著緩緩搖頭。

  岳夫人本來也知自己夫婦並非這五怪的敵手,但知道丈夫近年來練成紫霞神功後功力大進,總還存著個僥倖之心,這時聽他如此說,登時大為焦急,道:「那……那怎麼辦?難道咱們便束手待斃不成?」岳不群道:「你可別喪氣,大丈夫能屈能伸,勝負之數,並非決於一時,君子報仇,十年未晚。」岳夫人道:「你說咱們逃走?」

  岳不群道:「不是逃走,是暫時避上一避。敵眾我寡,咱夫婦只有二人,如何敵得過他們五人聯手?何況你已殺了一怪,咱們其實已經大佔上風,暫且避開,並不墮了華山派的威名。再說,只要咱們誰也不說,外人也未必知道此事。」

  岳夫人哽咽道:「我雖殺了一怪,但冲兒性命難保,也只……也只扯了個直。冲兒……冲兒……」頓了一頓,說道:「就依你的話,咱們帶了冲兒一同走,慢慢設法替他治傷。」

  岳不群沉吟不語。岳夫人急道:「你說不能帶了冲兒一齊走?」岳不群道:「冲兒傷勢極重,帶了他趲程急行,不到半個時辰便送了他性命。」岳夫人道:「那……那怎麼辦?當真沒法子救他性命了麼?」岳不群嘆道:「唉,那日我已決意傳他紫霞神功,豈知他竟會胡思亂想,誤入劍宗的魔道。當時他如習了這部秘笈,就算只練得一二頁,此刻也已能自行調氣療傷,不致為這六道旁門真氣所困了。」

  岳夫人立即站起,道:「事不宜遲,你立即去將紫霞神功傳他,就算他在重傷之下,無法全然領悟,總也勝於不練。要不然,將紫霞秘笈留給他,讓他照書修習。」

  岳不群拉住她手,柔聲道:「師妹,我愛惜冲兒,和你毫無分別。可是你想,他此刻傷得這般厲害,又怎能聽我口授口訣和練功的法門?我如將紫霞秘笈交了給他,讓他神智稍清時照書自練,這五個怪物轉眼便找上山來,冲兒無力自衛,咱華山派這部鎮山之寶的內功秘笈,豈不是一轉手便落入五怪手中?這些旁門左道之徒,得了我派的正宗內功心法,如虎添翼,為禍天下,再也不可復制,我岳不群可真成為千古罪人了。」

  岳夫人心想丈夫之言甚是有理,不禁怔怔的又流下淚來。

  岳不群道:「這五個怪物行事飄忽,人所難測,事不宜遲,咱們立即動身。」

  岳夫人道:「咱們難道將冲兒留在這裏,任由這五個怪人折磨?我留下保護他。」此言一出,立即知道那是一時衝動的尋常婦人之見,與自己「華山女俠」的身份殊不相稱,自己留下,徒然多送一人性命,又怎保護得了令狐冲?何況自己倘若留下,丈夫與女兒又怎肯自行下山?又是著急,又是傷心,不禁淚如泉湧。

  岳不群搖了搖頭,長嘆一聲,翻開枕頭,取出一隻扁扁的鐵盒,打開鐵盒蓋,取出一本錦面冊子,將冊子往懷中一揣,推門而出。

  只見岳靈珊便就在門外,說道:「爹爹,大師哥似乎……似乎不成了。」岳不群驚道:「怎麼?」岳靈珊道:「他口中胡言亂語,神智越來越不清了。」岳不群問道:「他胡言亂語些甚麼?」岳靈珊臉上一紅,說道:「我也不明白他胡言亂語些甚麼?」

  原來令狐冲體內受桃谷六仙六道真氣的交攻煎逼,迷迷糊糊中見岳靈珊站在眼前,衝口而出的便道:「小師妹,我……我想得你好苦!你是不是愛上了林師弟,再也不理我了?」岳靈珊萬不料他竟會當著林平之的面問出這句話來,不由得雙頰飛紅,忸怩之極,只聽令狐冲又道:「小師妹,我和你自幼一塊兒長大,一同遊玩,一同練劍,我……我實在不知甚麼地方得罪了你,你惱了我,要打我罵我,便是……便是用劍在我身上刺幾個窟窿,我也沒半句怨言。只是你對我別這麼冷淡,不理睬我……」這一番話,幾個月來在他心中不知已翻來覆去的想了多少遍,若在神智清醒之時,縱然只和岳靈珊一人獨處,也決計不敢說出口來。此時全無自制之力,盡數吐露了心底言語。

  林平之甚是尷尬,低聲道:「我出去一會兒。」

  岳靈珊道:「不,不!你在這裏瞧著大師哥。」奪門而出,奔到父母房外,正聽到父母談論以「紫霞神功」療傷之事,不敢衝進去打斷了父母話頭,便候在門外。

  岳不群道:「你傳我號令,大家在正氣堂上聚集。」岳靈珊應道:「是,大師哥呢?誰照料他?」岳不群道:「你叫大有照料。」岳靈珊應了,即去傳令。

  ***

  片刻之間,華山群弟子都已在正氣堂上按序站立。

  岳不群在居中的交椅上坐下,岳夫人坐在側位。岳不群一瞥之間,見群弟子除令狐冲、陸大有二人外,均已到齊,便道:「我派上代前輩之中,有些人練功時誤入歧途,一味勤練劍法,忽略了氣功。殊不知天下上乘武功,無不以氣功為根基,倘若氣功練不到家,劍法再精,終究不能登峰造極。可嘆這些前輩們執迷不悟,自行其是,居然自成一宗,稱為華山劍宗,而指我正宗功夫為華山氣宗。氣宗和劍宗之爭,遷延數十年,大大阻撓了我派的發揚光大,實堪浩嘆。」他說到這裏,長長嘆了口氣。

  岳夫人心道:「那五個怪人轉眼便到,你卻還在這裏慢條斯理的述說舊事。」向丈夫橫了一眼,卻不敢插嘴,順眼又向廳上「正氣堂」三字匾額瞧了一眼,心想:「我當年初入華山派練劍,這堂上的匾額是『劍氣冲霄』四個大字。現下改作了『正氣堂』,原來那塊匾可不知給丟到那裏去了。唉,那時我還是個十三歲的小丫頭,如今……如今……」

  岳不群道:「但正邪是非,最終必然分明。二十五年前,劍宗一敗塗地,退出了華山一派,由為師執掌門戶,直至今日。不料前數日竟有本派的棄徒封不平、成不憂等人,不知使了甚麼手段,竟騙信了五嶽劍派的盟主左盟主,手持令旗,來奪華山掌門之位。為師接任我派掌門多年,俗務紛紜,五派聚會,更是口舌甚多,早想退位讓賢,以便靜下心來,精研我派上乘氣功心法,有人肯代我之勞,原是求之不得之事。」說到這裏,頓了一頓。

  高根明道:「師父,劍宗封不平這些棄徒,早都已入了魔道,跟魔教教徒不相上下。他們便要再入我門,也是萬萬不許,怎能任由他們痴心妄想的來接掌本派門戶?」勞德諾、梁發、施戴子等都道:「決不容這些大膽狂徒的陰謀得逞。」

  岳不群見眾弟子群情激昂,微微一笑,道:「我自己做不做掌門,實是小事一件。只是劍宗的左道之士倘若統率了我派,華山一派數百年來博大精純的武學毀於一旦,咱們死後,有何面目去見本派的列代先輩?而華山派的名頭,從此也將在江湖上為人所不齒了。」

  勞德諾等齊道:「是啊,是啊!那怎麼成?」

  岳不群道:「單是封不平等這幾個劍宗棄徒,那也殊不足慮,但他們既請到了五嶽劍派的令旗,又勾結了嵩山、泰山、衡山各派的人物,倒也不可小覷了。因此上……」他目光向眾弟子一掃,說道:「咱們即日動身,上嵩山去見左盟主,和他評一評這個道理。」

  眾弟子都是一凜。嵩山派乃五嶽劍派之首,嵩山掌門左冷禪更是當今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,武功固然出神入化,為人尤富智謀,機變百出,江湖上一聽到「左盟主」三字,無不惕然。武林中說到評理,可並非單是「評」一「評」就算了事,一言不合,往往繼之以動武。眾弟子均想:「師父武功雖高,未必是左盟主的對手,何況嵩山派左盟主的師弟共有十餘人之多,武林中號稱『嵩山十三太保』,大嵩陽手費彬雖然逝世,也還剩下一十二人。這一十二人,無一不是武功卓絕的高手,決非華山派的第二代弟子所能對敵。咱們貿然上嵩山去生事,豈非太也鹵莽?」群弟子雖這麼想,但誰也不敢開口說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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