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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八


  突然間兩個人影一幌,擋在路心。山道狹窄,一邊更下臨萬丈深谷,這二人突如其來的在山道上現身,突兀無比,令狐冲奔得正急,險些撞在二人身上,急忙止步,和那二人相去已不過尺許。只見這二人臉上都是凹凹凸凸,又滿是皺紋,甚為可怖,一驚之下,轉身向後縱開丈餘,喝問:「是誰?」

  卻見背後也是兩張極其醜陋的臉孔,也是凹凹凸凸,滿是皺紋,這兩張臉和他相距更不到半尺,兩人的鼻子幾乎要碰到他鼻子,令狐冲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,向旁踏出一步,只見山道臨谷處又站著二人,這二人的相貌與先前四人頗為相似。陡然間同時遇上這六個怪人,令狐冲心中怦怦大跳,一時手足無措。

  在這霎息之間,令狐冲已被這六個怪人擠在不到三尺見方的一小塊山道之中,前面二人的呼吸直噴到他臉上,而後頸熱呼呼地,顯是後面二人的呼吸。他忙伸手去拔劍,手指剛碰到劍柄,六個怪人各自跨上半步,往中間一擠,登時將他擠得絲毫無法動彈。只聽得陸大有在身後大叫:「喂,喂,你們幹甚麼?」

  饒是令狐冲機變百出,在這剎那之間,也不由得嚇得沒了主意。這六人如鬼如魅,似妖似怪,容顏固然可怖,行動更是詭異。令狐冲雙臂向外力張,要想推開身前二人,但兩條手臂被那二人擠住,卻那裏推得出去?他心念電閃:「定是封不平他們一夥的惡徒。」驀地裏全身一緊,幾乎氣也喘不過來,四個怪人加緊擠攏,只擠得他骨骼格格有聲。令狐冲不敢與面前怪人眼睜睜的相對,急忙閉住了雙眼,只聽得有個尖銳的聲音說道:「令狐冲,我們帶你去見小尼姑。」

  令狐冲心道:「啊喲,原來是田伯光這廝的一夥。」叫道:「你們不放開我,我便拔劍自殺!令狐冲寧死……」突覺雙臂已被兩隻手掌牢牢握住,兩隻手掌直似鐵鉗。令狐冲空自學了獨孤九劍,卻半點施展不出,心中只是叫苦。

  只聽得又一人道:「乖乖小尼姑要見你,聽話些,你也是乖孩子。」又一人道:「死了不好,你如自殺,我整得你死去活來。」另一人道:「他死都死了,你還整得他死去活來幹麼?」先一人道:「你要嚇他,便不可說給他聽。給他一聽見,便嚇不倒了。」先一人道:「我偏要嚇,你又待怎樣?」另一人道:「我說還是勸他聽話的好。」先一人道:「我說要嚇,便是要嚇。」另一人道:「我喜歡勸。」兩人竟爾互相爭執不休。

  令狐冲又驚又惱,聽他二人這般瞎吵,心想:「這六個怪人武功雖高,卻似乎蠢得厲害。」當即叫道:「嚇也沒用,勸也沒用,你們不放我,我可要自己咬斷舌頭自殺了。」

  突覺臉頰上一痛,已被人伸手捏住了雙頰。只聽另一個聲音道:「這小子倔強得緊,咬斷了舌頭,不會說話,小尼姑可不喜歡。」又有一人道:「咬斷舌頭便死了,豈但不會說話而已!」另一人道:「未必便死。不信你倒咬咬看。」先一人道:「我說要死,所以不咬,你倒咬咬看。」另一人道:「我為甚麼要咬自己舌頭?有了,叫他來啊。」

  只聽得陸大有「啊」的一聲大叫,顯是給那些怪人捉住了,只聽一人喝道:「你咬斷自己舌頭,試試看,死還是不死?快咬,快咬!」陸大有叫道:「我不咬,咬了一定要死。」一人道:「不錯,咬斷舌頭定然要死,連他也這麼說。」另一人道:「他又沒死,這話作不得準。」另一人道:「他沒咬斷舌頭,自然不死。一咬,便死!」

  令狐冲運勁雙臂,猛力一掙,手腕登時疼痛入骨,卻那裏掙得動分毫?突然間情急智生,大叫一聲,假裝暈了過去。六個怪人齊聲驚呼,捏住令狐冲臉頰的人立時鬆手。一人道:「這人嚇死啦!」又一人道:「嚇不死的,那會如此沒用。」另一人道:「就算是死了,也不是嚇死的。」先一人道:「那麼是怎生死的?」

  陸大有只道大師哥真的給他們弄死了,放聲大哭。

  一個怪人道:「我說是嚇死的。」另一人道:「你抓得太重,是抓死的。」又一人道:「到底是怎生死的?」令狐冲大聲道:「我自閉經脈,自殺死的!」

  六怪聽他突然說話,都嚇了一跳,隨即齊聲大笑,都道:「原來沒死,他是裝死。」令狐冲道:「我不是裝死,我死過之後,又活轉來了。」一怪道:「你當真會自閉經脈?這功夫可難練得緊,你教教我。」另一怪道:「這自閉經脈之法高深得很,這小子不會的,他是騙你。」令狐冲道:「你說我不會?我倘若不會,剛才又怎會自閉經脈而死?」那怪人搔了搔頭,道:「這個……這個……可有點兒奇了。」

  令狐冲見這六怪武功雖然甚高,頭腦果然魯鈍之至,便道:「你們再不放開我,我可又要自閉經脈啦,這一次死了之後,可就活不轉了。」抓住他的手腕的二怪登時鬆手,齊道:「你死不得,你要死了,大大的不妙。」令狐冲道:「要我不死也可以,你們讓開路,我有要事去辦。」擋在他身前的二怪同時搖頭,一齊搖向左,又一齊搖向右,齊聲道:「不行,不行。你得跟我去見小尼姑。」

  令狐冲睜眼提氣,身子縱起,便欲從二怪頭頂飛躍而過,不料二怪跟著躍高,動作快得出奇,兩個身子便如一堵飛牆,擋在他身前。令狐冲和二怪身子一撞,便又掉了下來。他身在半空之時,已伸手握住劍柄,手臂向外一掠,便欲抽劍,突然間肩頭一重,在他身後的二怪各伸一掌,分按他雙肩,他長劍只離鞘一尺,便抽不出來。按在他肩頭的兩隻手掌上各有數百斤力道,他身子登時矮了下去,別說拔劍,連站立也已有所不能。

  二怪將他按倒後,齊聲笑道:「抬了他走!」站在他身前的二怪各伸一手,抓住他足踝,便將他抬了起來。

  陸大有叫道:「喂,喂!你們幹甚麼?」一怪道:「這人嘰哩咕嚕,殺了他!」舉掌便要往他頭頂拍落。令狐冲大叫:「殺不得,殺不得!」那怪人道:「好,聽你這小子的,不殺便不殺,點了他的啞穴。」竟不轉身,反手一指,嗤的一聲響,已點了陸大有的啞穴。陸大有正在大叫,但那「啊」的一聲突然從中斷絕,恰如有人拿一把剪刀將他的叫聲剪斷了一般,身子跟著縮成一團。令狐冲見他這點穴手法認穴之準,勁力之強,生平實所罕見,不由得大為欽佩,喝采道:「好功夫!」

  那怪人大為得意,笑道:「那有甚麼希奇,我還有許多好功夫呢,這就試演幾種給你瞧瞧。」若在平時,令狐冲原欲大開眼界,只是此刻掛念師父的安危,心下大為焦慮,叫道:「我不要看!」那怪人怒道:「你為甚麼不看?我偏要你看。」縱身躍起,從令狐冲和抓著他的四名怪人頭頂飛越而過,身子從半空橫過時平掠而前,有如輕燕,姿式美妙已極。令狐冲不由得脫口又讚:「好啊!」那怪人輕輕落地,微塵不起,轉過身來時,一張長長的馬臉上滿是笑容,道:「這不算甚麼,還有更好的呢。」此人年紀少說也有六七十歲,但性子恰似孩童一般,得人稱讚一句,便欲賣弄不休,武功之高明深厚,與性格之幼稚淺薄,恰是兩個極端。

  令狐冲心想:「師父、師娘正受困於大敵,對手有嵩山、泰山諸派好手相助,我便趕了去,那也無濟於事,何不騙這幾個怪人前去,以解師父、師娘之厄?」當即搖頭道:「你們這點功夫,到這裏來賣弄,那可差得遠了。」那人道:「甚麼差得遠?你不是給我們捉住了嗎?」令狐冲道:「我是華山派的無名小卒,要捉住我還不容易?眼前山上聚集了嵩山、泰山、衡山、華山各派好手,你們又豈敢去招惹?」那人道:「要惹便去惹,有甚麼不敢?他們在那裏?」另一人道:「我們打賭贏了小尼姑,小尼姑就叫我們來捉令狐冲,可沒叫我去惹甚麼嵩山、泰山派的好手。贏一場,只做一件事,做得多了,太不上算。這就走罷。」

  令狐冲心下寬慰:「原來他們是儀琳小師妹差來的?那麼倒不是我對頭。看來他們是打賭輸了,不得不來捉我,卻要強好勝,自稱贏了一場。」當下笑道:「對了,那個嵩山派的好手說道,他最瞧不起那六個橘子皮的馬臉老怪,一見到便要伸手將他們一個個像捏螞蟻般捏死了。只可惜那六個老怪一聽到他聲音,便即遠遠逃去,說甚麼也找他們不到。」

  六怪一聽,立時氣得哇哇大叫,抬著令狐冲的四怪將他身子放下,你一言我一語的道:「這人在那裏?快帶我們去,跟他們較量較量。」「甚麼嵩山派、泰山派,桃谷六仙還真不將他們放在眼裏。」「這人活得不耐煩了,膽敢要將桃谷六仙像捏螞蟻般捏死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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