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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七


  令狐冲大吃一驚,顫聲道:「太師叔,你……你到那裏去?」風清揚道:「我本在這後山居住,已住了數十年,日前一時心喜,出洞來授了你這套劍法,只是盼望獨孤前輩的絕世武功不遭滅絕而已。怎麼還不回去?」令狐冲喜道:「原來太師叔便在後山居住,那再好沒有了。徒孫正可朝夕侍奉,以解太師叔的寂寞。」

  風清揚厲聲道:「從今以後,我再也不見華山派門中之人,連你也非例外。」見令狐冲神色惶恐,便語氣轉和,說道:「冲兒,我跟你既有緣,亦復投機。我暮年得有你這樣一個佳子弟傳我劍法,實是大暢老懷。你如心中有我這樣一個太師叔,今後別來見我,以致令我為難。」令狐冲心中酸楚,道:「太師叔,那為甚麼?」風清揚搖搖頭,說道:「你見到我的事,連對你師父也不可說起。」令狐冲含淚道:「是,自當遵從太師叔吩咐。」

  風清揚輕輕撫摸他頭,說道:「好孩子,好孩子!」轉身下崖。令狐冲跟到崖邊,眼望他瘦削的背影飄飄下崖,在後山隱沒,不由得悲從中來。

  令狐冲和風清揚相處十餘日,雖然聽他所談論指教的只是劍法,但於他議論風範,不但欽仰敬佩,更是覺得親近之極,說不出的投機。風清揚是高了他兩輩的太師叔,可是令狐冲內心,卻隱隱然有一股平輩知己、相見恨晚的交誼,比之恩師岳不群,似乎反而親切得多,心想:「這位太師叔年輕之時,只怕性子和我差不多,也是一副天不怕、地不怕、任性行事的性格。他教我劍法之時,總是說『人使劍法,不是劍法使人』,總說『人是活的,劍法是死的,活人不可給死劍法所拘』。這道理千真萬確,卻為何師父從來不說?」

  他微一沉吟,便想:「這道理師父豈有不知?只是他知道我性子太過隨便,跟我一說了這道理,只怕我得其所哉,亂來一氣,練劍時便不能循規蹈矩。等到我將來劍術有了小成,師父自會給我詳加解釋。師弟師妹們武功未夠火候,自然更加不能明白這上乘劍理,跟他們說了也是白說。」又想:「太師叔的劍術,自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,只可惜他老人家從來沒顯一下身手,令我大開眼界。比之師父,太師叔的劍法當然又高一籌了。」

  回想風清揚臉帶病容,尋思:「這十幾天中,他有時輕聲歎息,顯然有甚麼重大的傷心事,不知為了甚麼?」歎了口氣,提了長劍,出洞便練了起來。

  練了一會,順手使出一劍,竟是本門劍法的「有鳳來儀」。他一呆之下,搖頭苦笑,自言自語:「錯了!」跟著又練,過不多時,順手一劍,又是「有鳳來儀」,不禁發惱,尋思:「我只因本門劍法練得純熟,在心中已印得根深蒂固,使劍時稍一滑溜,便將練熟了的本門劍招夾了進去,卻不是獨孤劍法了。」突然間心念一閃,心道:「太師叔叫我使劍時須當心無所滯,順其自然,那麼使本門劍法,有何不可?甚至便將衡山、泰山諸派劍法、魔教十長老的武功夾在其中,又有何不可?倘若硬要劃分,某種劍法可使,某種劍法不可使,那便是有所拘泥了。」

  此後便即任意發招,倘若順手,便將本門劍法、以及石壁上種種招數摻雜其中,頓覺樂趣無窮。但五嶽劍派的劍法固然各不相同,魔教十長老更似出自六七個不同門派,要將這許多不同路子的武學融為一體,幾乎絕不可能。他練了良久,始終無法融合,忽想:「融不成一起,那又如何?又何必強求?」

  當下再也不去分辨是甚麼招式,一經想到,便隨心所欲的混入獨孤九劍之中,但使來使去,總是那一招「有鳳來儀」使得最多。又使一陣,隨手一劍,又是一招「有鳳來儀」,心念一動:「要是小師妹見到我將這招『有鳳來儀』如此使法,不知會說甚麼?」

  他凝劍不動,臉上現出溫柔的微笑。這些日子來全心全意的練劍,便在睡夢之中,想到的也只是獨孤九劍的種種變化,這時驀地裏想起岳靈珊,不由得相思之情難以自已。跟著又想:「不知她是否暗中又在偷偷教林師弟學劍?師父命令雖嚴,小師妹卻向來大膽,恃著師娘寵愛,說不定又在教劍了。就算不教劍,朝夕相見,兩人定是越來越好。」漸漸的,臉上微笑轉成了苦笑,再到後來,連一絲笑意也沒有了。

  ***

  他心意沮喪,慢慢收劍,忽後得陸大有的聲音叫道:「大師哥,大師哥!」叫聲甚是惶急。令狐冲一驚:「啊喲不好!田伯光那廝敗退下山,說道心有不甘,要爛纏到底,莫非他打我不過,竟把小師妹擄劫了去,向我挾持?」急忙搶到崖邊,只見陸大有提著飯籃,氣急敗壞的奔上來,叫道:「大……大師哥……大……師哥,大……事不妙。」

  令狐冲更是焦急,忙問:「怎麼?小師妹怎麼了?」陸大有縱上崖來,將飯籃在大石上一放,道:「小師妹?小師妹沒事啊。糟糕,我瞧事情不對。」令狐冲聽得岳靈珊無事,已放了一大半心,問道:「甚麼事情不對?」陸大有氣喘喘的道:「師父、師娘回來啦。」令狐冲心中一喜,斥道:「呸!師父、師娘回山來了,那不是好得很麼?怎麼叫做事情不對?胡說八道!」

  陸大有道:「不,不,你不知道。師父、師娘一回來,剛坐定還沒幾個時辰,就有好幾個人拜山,嵩山、衡山、泰山三派中,都有人在內。」令狐冲道:「咱們五嶽劍派聯盟,嵩山派他們有人來見師父,那是平常得緊哪。」陸大有道:「不,不……你不知道,還有三個人跟他們一起上來,說是咱們華山派的,師父卻不叫他們師兄、師弟。」

  令狐冲微感詫異,道:「有這等事?那三個人怎生模樣?」

  陸大有道:「一個人焦黃面皮,說是姓封,叫甚麼封不平。還有一個是個道人,另一個則是矮子,都叫『不』甚麼的,倒真是『不』字輩的人。」

  令狐冲點頭道:「或許是本門叛徒,早就給清出了門戶的。」

  陸大有道:「是啊!大師哥料得不錯。師父一見到他們,就很不高興,說道:『封兄,你們三位早已跟華山派沒有瓜葛,又上華山來作甚?』那封不平道:『華山是你岳師兄買下來的?就不許旁人上山?是皇帝老子封給你的?』師父哼了一聲,說道:『各位要上華山遊玩,當然聽便,可是岳不群卻不是你師兄了,「岳師兄」三字,原封奉還。』那封不平道:『當年你師父行使陰謀詭計,霸佔了華山一派,這筆舊賬,今日可得算算。你不要我叫「岳師兄」,哼哼,算賬之後,你便跪在地下哀求我再叫一聲,也難求得動我呢。』」

  令狐冲「哦」了一聲,心想:「師父可真遇上了麻煩。」

  陸大有又道:「咱們做弟子的聽得都十分生氣,小師妹第一個便喝罵起來,不料師娘這次卻脾氣忒也溫和,竟不許小師妹出聲。師父顯然沒將這三人放在心上,淡淡的道:『你要算賬?算甚麼賬?要怎樣算法?』那封不平大聲道:『你篡奪華山派掌門之位,已二十多年啦,到今天還做不夠?應該讓位了罷?』師父笑道:『各位大動陣仗的來到華山,卻原來想奪在下這掌門之位。那有甚麼希罕?封兄如自忖能當這掌門,在下自當奉讓。』那封不平道:『當年你師父憑著陰謀詭計,篡奪了本派掌門之位,現下我已稟明五嶽盟主左盟主,奉得旗令,來執掌華山一派。』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支小旗,展將開來,果然便是五嶽旗令。」

  令狐冲怒道:「左盟主管得未免太寬了,咱們華山派本門之事,可用不著他來管閒事。他有甚麼資格能廢立華山派的掌門?」

  陸大有道:「是啊,師娘當時也就這麼說。可是嵩山派那姓陸的老頭仙鶴手陸柏,就是在衡山劉師叔府上見過的那老傢伙,卻極力替那封不平撐腰,說道華山派掌門該當由那姓封的來當,和師娘爭執不休。泰山派、衡山派那兩個人,說來氣人,也都和封不平做一夥兒。他們三派聯群結黨,來和華山派為難來啦。就只恆山派沒人參預。大……大師哥,我瞧著情形不對,趕緊來給你報訊。」

  令狐冲叫道:「師門有難,咱們做弟子的只教有一口氣在,說甚麼也要給師父賣命。六師弟,走!」陸大有道:「對!師父見你是為他出力,一定不會怪你擅自下崖。」令狐冲飛奔下崖,說道:「師父就算見怪,也不打緊。師父是彬彬君子,不喜和人爭執,說不定真的將掌門人之位讓給了旁人,那豈不糟糕……」說著展開輕功疾奔。

  令狐冲正奔之間,忽聽得對面山道上有人叫道:「令狐冲,令狐冲,你在哪兒?」令狐冲道:「是誰叫我?」跟著幾個聲音齊聲問道:「你是令狐冲?」令狐冲道:「不錯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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