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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五


  令狐冲一呆,低聲道:「啊喲,天亮啦。」風清揚歎道:「只可惜時刻太過迫促,但你學得極快,已遠過我的指望。這就出去跟他打罷!」

  令狐冲道:「是。」閉上眼睛,將這一晚所學大要,默默存想了一遍,突然睜開眼來,道:「太師叔,徒孫尚有一事未明,何以這種種變化,盡是進手招數,只攻不守?」

  風清揚道:「獨孤九劍,有進無退!招招都是進攻,攻敵之不得不守,自己當然不用守了。創制這套劍法的獨孤求敗前輩,名字叫做『求敗』,他老人家畢生想求一敗而不可得,這劍法施展出來,天下無敵,又何必守?如果有人攻得他老人家迴劍自守,他老人家真要心花怒放,喜不自勝了。」

  令狐冲喃喃的道:「獨孤求敗,獨孤求敗。」想像當年這位前輩仗劍江湖,無敵於天下,連找一個對手來逼得他迴守一招都不可得,委實令人可驚可佩。

  只聽田伯光又在呼喝:「快出來,讓我再砍你兩刀。」令狐冲叫道:「我來也!」

  風清揚皺眉道:「此刻出去和他接戰,有一事大是凶險,他如上來一刀便將你右臂或右腕砍傷,那只有任他宰割,更無反抗之力了。這件事可真叫我擔心。」

  ***

  令狐冲意氣風發,昂然道:「徒孫盡力而為!無論如何,決不能辜負了太師叔這一晚盡心教導。」提劍出洞,立時裝出一副萎靡之狀,打了個呵欠,又伸了個懶腰,揉了揉眼睛,說道:「田兄起得好早,昨晚沒好睡嗎?」心中卻在盤算:「我只須挨過眼前這個難關,再學幾個時辰,便永遠不怕他了。」

  田伯光一舉單刀,說道:「令狐兄,在下實在無意傷你,但你太也固執,說甚麼也不肯隨我下山。這般鬥將下去,逼得我要砍你十刀廿刀,令得你遍體鱗傷,豈不是十分的對你不住?」令狐冲心念一動,說道:「倒也不須砍上十刀廿刀,你只須一刀將我右臂砍斷,要不然砍傷了我右手,叫我使不得劍。那時候你要殺要擒,豈不是悉隨尊便?」田伯光搖頭道:「我只是要你服輸,何必傷你右手右臂?」令狐冲心中大喜,臉上卻裝作深有憂色,說道:「只怕你口中雖這麼說,輸得急了,到頭來還是甚麼野蠻的毒招都使將出來。」田伯光道:「你不用以言語激我。田伯光一來跟你無怨無仇,二來敬你是條有骨氣的漢子,三來真的傷你重了,只怕旁人要跟我為難。出招罷!」

  令狐冲道:「好!田兄請。」田伯光虛幌一刀,第二刀跟著斜劈而出,刀光映日,勢道甚是猛惡。令狐冲待要使用「獨孤九劍」中第三劍的變式予以破解,那知田伯光的刀法實在太快,甫欲出劍,對方刀法已轉,終是慢了一步。他心中焦急,暗叫:「糟糕,糟糕!新學的劍法竟然完全用不上,太師叔一定在罵我蠢才。」再拆數招,額頭汗水已涔涔而下。

  豈知自田伯光眼中看出來,卻見他劍法凌厲之極,每一招都是自己刀法的剋星,心下也是吃驚不小,尋思:「他這幾下劍法,明明已可將我斃了,卻為甚麼故意慢了一步?是了,他是手下留情,要叫我知難而退。可是我雖然『知難』,苦在不能『而退』,非硬挺到底不可。」他心中這麼想,單刀劈出時勁力便不敢使足。兩人互相忌憚,均是小心翼翼的拆解。

  又鬥一會,田伯光刀法漸快,令狐冲應用獨孤氏第三劍的變式也漸趨純熟,刀劍光芒閃爍,交手越來越快。驀地裏田伯光大喝一聲,右足飛起,踹中令狐冲小腹。令狐冲身子向後跌出,心念電轉:「我只須再有一日一夜的時刻,明日此時定能制他。」當即摔劍脫手,雙目緊閉,凝住呼吸,假作暈死之狀。

  田伯光見他暈去,吃了一驚,但深知他狡譎多智,不敢俯身去看,生怕他暴起襲擊,敗中求勝,當下橫刀身前,走近幾步,叫道:「令狐兄,怎麼了?」叫了幾聲,才見令狐冲悠悠醒轉,氣息微弱,顫聲道:「咱們……咱們再打過。」支撐著要站起身來,左腿一軟,又摔倒在地。田伯光道:「你是不行的了,不如休息一日,明兒隨我下山去罷。」

  令狐冲不置可否,伸手撐地,意欲站起,口中不住喘氣。

  田伯光更無懷疑,踏上一步,抓住他右臂,扶了他起來,但踏上這一步時若有意、若無意的踏住了令狐冲落在地下的長劍,右手執刀護身,左手又正抓在令狐冲右臂的穴道之上,叫他無法行使詭計。令狐冲全身重量都掛在他的左手之上,顯得全然虛弱無力,口中卻兀自怒罵:「誰要你討好?他奶奶的。」一跛一拐的回入洞中。

  風清揚微笑道:「你用這法子取得了一日一夜,竟不費半點力氣,只不過有點兒卑鄙無恥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對付卑鄙無恥之徒,說不得,只好用點卑鄙無恥的手段。」風清揚正色道:「要是對付正人君子呢?」令狐冲一怔,道:「正人君子?」一時答不出話來。

  風清揚雙目炯炯,瞪視著令狐冲,森然問道:「要是對付正人君子,那便怎樣?」令狐冲道:「就算他真是正人君子,倘若想要殺我,我也不能甘心就戮,到了不得已的時候,卑鄙無恥的手段,也只好用上這麼一點半點了。」風清揚大喜,朗聲道:「好,好!你說這話,便不是假冒為善的偽君子。大丈夫行事,愛怎樣便怎樣,行雲流水,任意所之,甚麼武林規矩,門派教條,全都是放他媽的狗臭屁!」

  令狐冲微微一笑,風清揚這幾句話當真說到了他心坎中去,聽來說不出的痛快,可是平素師父諄諄叮囑,寧可性命不要,也決計不可違犯門規,不守武林規矩,以致敗了華山派的清譽,太師叔這番話是不能公然附和的;何況「假冒為善的偽君子」云云,似乎是在譏刺他師父那「君子劍」的外號,當下只微微一笑,並不接口。

  風清揚伸出乾枯的手指撫摸令狐冲頭髮,微笑道:「岳不群門下,居然有你這等人才,這小子眼光是有的,倒也不是全無可取之處。」他所說的「這小子」,自然是指岳不群了。

  他拍拍令狐冲的肩膀,說道:「小娃子很合我心意,來來來,咱們把獨孤大俠的第一劍和第三劍再練上一些。」當下又將獨孤氏的第一劍抉擇要講述,待令狐冲領悟後,再將第三劍中的有關變化,連講帶比,細加指點。後洞中所遺長劍甚多,兩人都以華山派的長劍比劃演式。令狐冲用心記憶,遇到不明之處,便即詢問。這一日時候充裕,學劍時不如前晚之迫促,一劍一式均能闡演周詳。晚飯之後,令狐冲睡了兩個時辰,又再學招。

  次日清晨,田伯光只道他早一日受傷不輕,竟然並不出聲索戰。令狐冲樂得在後洞繼續學劍,到得午末未初,獨孤式第三劍的種種變化已盡數學全。風清揚道:「今日倘若仍然打他不過,也不要緊。再學一日一晚,無論如何,明日必勝。」

  ***

  令狐冲應了,倒提本派前輩所遺下的一柄長劍,緩步走出洞來,見田伯光在崖邊眺望,假作驚異之色,說道:「咦,田兄,你怎麼還不走?」田伯光道:「在下恭候大駕。昨日得罪,今日好得多了罷?」令狐冲道:「也不見得好,腿上給田兄所砍的這一刀,痛得甚是厲害。」田伯光笑道:「當日在衡陽相鬥,令狐兄傷勢可比今日重得多了,卻也不曾出過半句示弱之言。我深知你鬼計多端,你這般裝腔作勢,故意示弱,想攻我一個出其不意,在下可不會上當。」

  令狐冲笑道:「你這當已經上了,此刻就算醒覺,也來不及啦!田兄,看招!」劍隨聲出,直刺其胸。田伯光舉刀急擋,卻擋了個空。令狐冲第二劍又已刺了過來。田伯光讚道:「好快!」橫刀封架。令狐冲第三劍、第四劍又已刺出,口中說道:「還有快的。」第五劍、第六劍跟著刺出,攻勢既發,竟是一劍連著一劍,一劍快似一劍,連綿不絕,當真學到了這獨孤劍法的精要,「獨孤九劍,有進無退」,每一劍全是攻招。

  十餘劍一過,田伯光膽戰心驚,不知如何招架才是,令狐冲刺一劍,他便退一步,刺得十餘劍,他已退到了崖邊。令狐冲攻勢絲毫不緩,刷刷刷刷,連刺四劍,全是指向他要害之處。田伯光奮力擋開了兩劍,第三劍無論如何擋不開了,左足後退,卻踏了個空。他知道身後是萬丈深谷,這一跌下去勢必粉身碎骨,便在這千鈞一髮之際,猛力一刀砍向地下,借勢穩住身子。令狐冲的第四劍已指在他咽喉之上。田伯光臉色蒼白,令狐冲也是一言不發,劍尖始終不離他的咽喉。過了良久,田伯光怒道:「要殺便殺,婆婆媽媽作甚?」

  令狐冲右手一縮,向後縱開數步,道:「田兄一時疏忽,給小弟佔了機先,不足為憑,咱們再打過。」田伯光哼了一聲,舞動單刀,猶似狂風驟雨般攻將過來,叫道:「這次由我先攻,可不能讓你佔便宜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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