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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〇


  儀琳輕輕的道:「你們這套劍法,叫甚麼名字?」令狐冲笑道:「我本來說,這不能另立名目。但小師妹一定要給取個名字,她說叫作『冲靈劍法』,因為那是我和她兩個一起試出來的。」

  儀琳輕輕的道:「冲靈劍法,冲靈劍法。嗯,這劍法中有你的名字,也有她的名字,將來傳到後世,人人都知道是你們……你們兩位合創的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我小師妹小孩兒脾氣,才這麼說的,憑我們這一點兒本領火候,那有資格自創甚麼劍法?你可千萬不能跟旁人說,要是給人知道了,豈不笑掉了他們的大牙?」

  儀琳道:「是,我決不會對旁人說。」她停了一會,微笑道:「你自創劍法的事,人家早知道了。」令狐冲吃了一驚,問道:「是麼?是靈珊師妹跟人說的?」儀琳笑了笑,道:「是你自己跟田伯光說的。你不是說自創了一套坐著刺蒼蠅的劍法麼?」令狐冲大笑,說道:「我對他胡說八道,虧你都記在心裏。」

  令狐冲這麼放聲一笑,牽動傷口,眉頭皺了起來。儀琳道:「啊喲,都是我不好,累得你傷口吃痛。快別說話了,安安靜靜的睡一會兒。」

  令狐冲閉上了眼睛,但只過得一會,便又睜了開來,道:「我只道這裏風景好,但到得瀑布旁邊,反而瞧不見那彩虹了。」儀琳道:「瀑布有瀑布的好看,彩虹有彩虹的好看。」令狐冲點了點頭,道:「你說得不錯,世上那有十全十美之事。一個人千辛萬苦的去尋求一件物事,等得到了手,也不過如此,而本來拿在手中的物事,卻反而拋掉了。」儀琳微笑道:「令狐大哥,你這幾句話,隱隱含有禪機,只可惜我修為太淺,不明白其中的道理。倘若師父聽了,定有一番解釋。」令狐冲嘆了口氣,道:「甚麼禪機不禪機,我懂得甚麼?唉,好倦!」慢慢閉上了眼睛,漸漸呼吸低沉,入了夢鄉。

  ***

  儀琳守在他身旁,折了一根帶葉的樹枝,輕輕拂動,替他趕開蚊蠅小蟲,坐了一個多時辰,自己也有些倦了,迷迷糊糊的合上眼想睡,忽然心想:「待會他醒來,一定肚餓,這裏沒甚麼吃的,我再去採幾個西瓜,既能解渴,也可以充飢。」於是快步奔向西瓜田,又摘了兩個西瓜來。她生怕離開片刻,有人或是野獸來侵犯令狐冲,急急匆匆的趕回,見他兀自安安穩穩的睡著,這才放心,輕輕坐在他身邊。

  令狐冲睜開眼來,微笑道:「我以為你回去了。」儀琳奇道:「我回去?」令狐冲道:「你師父、師姊們不是在找你麼?她們一定掛念得很。」儀琳一直沒想到這事,聽他這麼一說,登時焦急起來,又想:「明兒見到師父,不知他老人家會不會責怪?」

  令狐冲道:「師妹,多謝你陪了我半天,我的命已給你救活啦,你還是早些回去罷。」儀琳搖頭道:「不,荒山野嶺,你獨個兒耽在這裏,沒人服侍照料,那怎麼行?」令狐冲道:「你到得衡山城劉師叔家裏,悄悄跟我的師弟們一說,他們就會過來照料我。」

  儀琳心中一酸,暗想:「原來他是要他的小師妹相陪,只盼我越快去叫她來越好。」再也忍耐不住,淚珠兒一滴一滴的落了下來。

  令狐冲見她忽然流淚,大為奇怪,問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為甚麼哭了?怕回去給師父責罵麼?」儀琳搖了搖頭。令狐冲又道:「啊,是了,你怕路上又撞到田伯光。不用怕,從今而後,他見了你便逃,再也不敢見你的面了。」儀琳又搖了搖頭,淚珠兒更落得多了。

  令狐冲見她哭得更厲害了,心下大惑不解,說道:「好,好,是我說錯了話,我跟你賠不是啦。小師妹,你別生氣。」

  儀琳聽他言語溫柔,心下稍慰,但轉念又想:「他說這幾句話,這般的低聲下氣,顯然是平時向他小師妹賠不是慣了的,這時候卻順口說了出來。」突然間「哇」的一聲,哭了起來,頓足道:「我又不是你的小師妹,你……你……你心中便是記著你那個小師妹。」這句話一出口,立時想起,自己是出家人,怎可跟他說這等言語,未免大是忘形,不由得滿臉紅暈,忙轉過了頭。

  令狐冲見她忽然臉紅,而淚水未絕,便如瀑布旁濺滿了水珠的小紅花一般,嬌艷之色,難描難畫,心道:「原來她竟也生得這般好看,倒不比靈珊妹子差呢。」怔了一怔,柔聲道:「你年紀比我小得多,咱們五嶽劍派,同氣連枝,大家都是師兄弟姊妹,你自然也是我的小師妹啦。我甚麼地方得罪了你,你跟我說,好不好?」

  儀琳道:「你也沒得罪我。我知道了,你要我快快離開,免得瞧在眼中生氣,連累你倒霉。你說過的,一見尼姑,逢賭……」說到這裏,又哭了起來。

  令狐冲不禁好笑,心想:「原來她要跟我算迴雁樓頭這筆賬,那確是非陪罪不可。」便道:「令狐冲當真該死,口不擇言。那日在迴雁樓頭胡說八道,可得罪了貴派全體上下啦,該打,該打!」提起手來,拍拍兩聲,便打了自己兩個耳光。

  儀琳急忙轉身,說道:「別……別打……我……不是怪你。我……我只怕連累了你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該打之至!」拍的一聲,又打了自己一個耳光。

  儀琳急道:「我不生氣了,令狐大哥,你……你別打了。」令狐冲道:「你說過不生氣了?」儀琳搖了搖頭。令狐冲道:「你笑也不笑,那不是還在生氣麼?」

  儀琳勉強笑了一笑,但突然之間,也不知為甚麼傷心難過,悲從中來,再也忍耐不住,淚水從臉頰上流了下來,忙又轉過了身子。

  令狐冲見她哭泣不止,當即長嘆一聲。儀琳慢慢止住了哭泣,幽幽的道:「你……你又為甚麼嘆氣?」

  令狐冲心下暗笑:「畢竟她是個小姑娘,也上了我這個當。」他自幼和岳靈珊相伴,岳靈珊時時使小性兒,生了氣不理他,千哄萬哄,總是哄不好,不論跟她說甚麼,她都不瞅不睬,令狐冲便裝模作樣,引起她的好奇,反過來相問。儀琳一生從未和人鬧過彆扭,自是一試便靈,落入了他的圈套。令狐冲又是長嘆一聲,轉過了頭不語。

  儀琳問道:「令狐大哥,你生氣了麼?剛才是我得罪你,你……你別放在心上。」令狐冲道:「沒有,你沒得罪我。」儀琳見他仍然面色憂愁,那知他肚裏正在大覺好笑,這副臉色是假裝的,著急起來,道:「我害得你自己打了自己,我……我打還了賠你。」說著提起手來,拍的一聲,在自己右頰上打了一掌。第二掌待要再打,令狐冲急忙仰身坐起,伸手抓住了她手腕,但這麼一用力,傷口劇痛,忍不住輕哼了一聲。儀琳急道:「啊喲!快……快躺下,別弄痛了傷口。」扶著他慢慢臥倒,一面自怨自艾:「唉,我真是蠢,甚麼事情總做得不對,令狐大哥,你……你痛得厲害麼?」

  令狐冲的傷處痛得倒也真厲害,若在平時,他決不承認,這時心生一計:「只有如此如此,方能逗她破涕為笑。」便皺起眉頭,大哼了幾聲。儀琳甚是惶急,道:「但願不……不再流血才好。」伸手摸他額頭,幸喜沒有發燒,過了一會,輕聲問道:「痛得好些了麼?」令狐冲道:「還是很痛。」

  儀琳愁眉苦臉,不知如何是好。令狐冲嘆道:「唉,好痛!六……六師弟在這裏就好了。」儀琳道:「怎麼?他有止痛藥麼?」令狐冲道:「是啊,他一張嘴巴就是止痛藥。以前我也受過傷,痛得十分厲害。六師弟最會說笑話,我聽得高興,就忘了傷處的疼痛。他要是在這裏就好了,哎唷……怎麼這樣痛……這樣痛……哎唷,哎唷!」

  儀琳為難之極,定逸師太門下,人人板起了臉誦經念佛、坐功練劍,白雲庵中只怕一個月裏也難得聽到一兩句笑聲,要她說個笑話,那真是要命了,心想:「那位陸大有師兄不在這裏,令狐大哥要聽笑話,只有我說給他聽了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我一個笑話也不知道。」突然之間,靈機一動,想起一件事來,說道:「令狐大哥,笑話我是不會說,不過我在藏經閣中看到過一本經書,倒是很有趣的,叫做『百喻經』,你看過沒有?」

  令狐冲搖頭道:「沒有,我甚麼書都不讀,更加不讀佛經。」儀琳臉上微微一紅,說道:「我真傻,問這等蠢話。你又不是佛門弟子,自然不會讀經書。」頓了一頓,繼續說道:「那部『百喻經』,是天竺國一位高僧伽斯那作的,裏面有許多有趣的故事。」

  令狐冲忙道:「好啊,我最愛聽有趣的故事,你說幾個給我聽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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