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
三九


  令狐冲於世俗的禮法教條,從來不瞧在眼裏,聽儀琳說要向人化緣討西瓜,只道這小尼姑年輕不懂事,渾沒想到她為了採摘這一個西瓜,心頭有許多交戰,受了這樣多委屈,見她折了西瓜回來,心頭一喜,讚道:「好師妹,乖乖的小姑娘。」

  儀琳驀地聽到他這麼稱呼自己,心頭一震,險些將西瓜摔落,急忙抄起衣襟兜住。令狐冲笑道:「幹麼這等慌張?你偷西瓜,有人要捉你麼?」儀琳臉上又是一紅,道:「不,沒人捉我。」緩緩坐了下來。

  其時天色新晴,太陽從東方升起,令狐冲和她所坐之處是在山陰,日光照射不到,滿山樹木為雨水洗得一片青翠,山中清新之氣撲面而來。

  儀琳定了定神,拔出腰間斷劍,見到劍頭斷折之處,心想:「田伯光這惡人武功如此了得,當日若不是令狐大哥捨命相救,我此刻怎能太太平平的仍然坐在這裏?」一瞥眼,見到令狐冲雙目深陷,臉上沒半點血色,自忖:「為了他,我便再犯多大惡業,也始終無悔,偷一隻西瓜,卻又如何?」言念及此,犯戒後心中的不安登時盡去,用衣襟將斷劍抹拭乾淨,便將西瓜剖了開來,一股清香透出。

  令狐冲嗅了幾下,叫道:「好瓜!」又道:「師妹,我想起了一個笑話。今年元宵,我們師兄妹相聚飲酒,靈珊師妹出了個燈謎,說是:『左邊一隻小狗,右邊一個傻瓜』,打一個字。那時坐在她左邊的,是我六師弟陸大有,便是昨晚進屋來尋找我的那個師弟。我是坐在她右首。」儀琳微笑道:「她出這個謎兒,是取笑你和這位陸師兄了。」令狐冲道:「不錯,這個謎兒倒不難猜,便是我令狐冲的這個『狐』字。她說是個老笑話,從書上看來的。只難得剛好六師弟坐在她左首,我坐在她右首。也真湊巧,此刻在我身旁,又是這邊一隻小狗,這邊一隻大瓜。」說著指指西瓜,又指指她,臉露微笑。

  儀琳微笑道:「好啊,你繞彎兒罵我小狗。」將西瓜剖成一片一片,剔去瓜子,遞了一片給他。令狐冲接過咬了一口,只覺滿口香甜,幾口便吃完了。儀琳見他吃得歡暢,心下甚是喜悅,又見他仰臥著吃瓜,襟前汁水淋漓,便將第二片西瓜切成一小塊、一小塊的遞在他手裏,一口一塊,汁水便不再流到衣上。見他吃了幾塊,每次伸手來接,總不免引臂牽動傷口,心下不忍,便將一小塊一小塊西瓜餵在他口裏。

  令狐冲吃了小半隻西瓜,才想起儀琳卻一口未吃,說道:「你自己也吃些。」儀琳道:「等你吃夠了我再吃。」令狐冲道:「我夠了,你吃罷!」

  儀琳早已覺得口渴,又餵了令狐冲幾塊,才將一小塊西瓜放入自己口中,眼見令狐冲目不轉睛的瞧著自己,害羞起來,轉過身子,將背脊向著他。

  令狐冲忽然讚道:「啊,真是好看!」語氣之中,充滿了激賞之意。儀琳大羞,心想他怎麼忽然讚我好看,登時便想站起身來逃走,可是一時卻又拿不定主意,只覺全身發燒,羞得連頭頸中也紅了。

  只聽得令狐冲又道:「你瞧,多美!見到了麼?」儀琳微微側身,見他伸手指著西首,順著他手指望去,只見遠處一道彩虹,從樹後伸了出來,七彩變幻,艷麗無方,這才知他說「真是好看」,乃是指這彩虹而言,適才是自己會錯了意,不由得又是一陣羞慚。只是這時的羞慚中微含失望,和先前又是忸怩、又是暗喜的心情卻頗有不同了。

  令狐冲道:「你仔細聽,聽見了嗎?」儀琳側耳細聽,但聽得彩虹處隱隱傳來有流水之聲,說道:「好像是瀑布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正是,連下了幾日雨,山中一定到處是瀑布,咱們過去瞧瞧。」儀琳道:「你……你還是安安靜靜的多躺一會兒。」令狐冲道:「這地方都是光禿禿的亂石,沒一點風景好看,還是去看瀑布的好。」

  儀琳不忍拂他之意,便扶著他站起,突然之間,臉上又是一陣紅暈掠過,心想:「我曾抱過他兩次,第一次當他已經死了,第二次是危急之際逃命。這時他雖然身受重傷,但神智清醒,我怎麼能再抱他?他一意要到瀑布那邊去,莫非……莫非要我……」

  正猶豫間,卻見令狐冲已拾了一根斷枝,撐在地下,慢慢向前走去,原來自己又會錯了意。

  儀琳忙搶了過去,伸手扶住令狐冲的臂膀,心下自責:「我怎麼了?令狐冲大哥明明是個正人君子,今日我怎地心猿意馬,老是往歪路上想。總是我單獨和一個男子在一起,心下處處提防,其實他和田伯光雖然同是男子,卻是一個天上,一個地下,怎可相提並論?」

  令狐冲步履雖然不穩,卻儘自支撐得住。走了一會,見到一塊大石,儀琳扶著他過去,坐下休息,道:「這裏也不錯啊,你一定要過去看瀑布麼?」令狐冲笑道:「你說這裏好,我就陪你在這裏瞧一會。」儀琳道:「好罷。那邊風景好,你瞧著心裏歡喜,傷口也好得快些。」令狐冲微微一笑,站起身來。

  兩人緩緩轉過了個山坳,便聽得轟轟的水聲,又行了一段路,水聲愈響,穿過一片松林後,只見一條白龍也似的瀑布,從山壁上傾瀉下來。令狐冲喜道:「我華山的玉女峰側也有一道瀑布,比這還大,形狀倒差不多。靈珊師妹常和我到瀑布旁練劍。她有時頑皮起來,還鑽進瀑布中去呢。」

  儀琳聽他第二次提到「靈珊師妹」,突然醒悟:「他重傷之下,一定要到瀑布旁來,不見得真是為了觀賞風景,卻是在想念他的靈珊師妹。」不知如何,心頭猛地一痛,便如給人重重一擊一般。只聽令狐冲又道:「有一次在瀑布旁練劍,她失足滑倒,險些摔入下面的深潭之中,幸好我一把拉住了她,那一次可真危險。」

  儀琳淡淡問道:「你有很多師妹麼?」令狐冲道:「我華山派共有七個女弟子,靈珊師妹是師父的女兒,我們都管她叫小師妹。其餘六個都是師母收的弟子。」儀琳道:「嗯,原來她是岳師伯的小姐。她……她……她和你很談得來罷?」令狐冲慢慢坐了下來,道:「我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,十五年前蒙恩師和師母收錄門下,那時小師妹還只三歲,我比她大得多,常常抱了她出去採野果、捉兔子。我和她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。師父師母沒兒子,待我猶似親生兒子一般,小師妹便等於是我的妹子。」儀琳應了一聲:「嗯。」過了一會,道:「我也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,自幼便蒙恩師收留,從小就出了家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可惜,可惜!」儀琳轉頭向著他,目光中露出疑問神色。令狐冲道:「你如不是已在定逸師伯門下,我就可求師母收你為弟子,我們師兄弟姊妹人數很多,二十幾個人,大家很熱鬧的。功課一做完,各人結伴遊玩,師父師母也不怎麼管。你見到我小師妹,一定喜歡她,會和她做好朋友的。」儀琳道:「可惜我沒這好福氣。不過,我在白雲庵裏,師父、師姊們都待我很好,我……我……我也很快活。」令狐冲道:「是,是,我說錯了。定逸師伯劍法通神,我師父師母說到各家各派的劍法時,對你師父她老人家是很佩服的。恆山派那裏不及我華山派了?」

  儀琳道:「令狐大哥,那日你對田伯光說,站著打,田伯光是天下第十四,岳師伯是第八,那麼我師父是天下第幾?」令狐冲笑了起來,道:「我是騙騙田伯光的,那裏有這回事了?武功的強弱,每日都有變化,有的人長進了,有的人年老力衰退步了,那裏真能排天下第幾?田伯光這傢伙武功是高的,但說是天下第十四,卻也不見得。我故意把他排名排得高些,引他開心。」

  儀琳道:「原來你是騙他的。」望著瀑布出了會神,問道:「你常常騙人麼?」令狐冲嘻嘻一笑,道:「那得看情形,不會是『常常』罷!有些人可以騙,有些人不能騙。師父師母問起甚麼事,我自然不敢相欺。」

  儀琳「嗯」了一聲,道:「那麼你同門的師兄弟、師姊妹呢?」她本想問:「你騙不騙你的靈珊師妹?」但不知如何,竟不敢如此直截了當的相詢。令狐冲笑道:「那要看是誰,又得瞧是甚麼事。我們師兄弟們常鬧著玩,說話不騙人,又有甚麼好玩?」儀琳終於問道:「連靈珊姊姊,你也騙她麼?」

  令狐冲未曾想過這件事,皺了皺眉頭,沉吟半晌,想起這一生之中,從未在甚麼大事上騙過她,便道:「要緊事,那決不會騙她。玩的時候,哄哄她,說些笑話,自然是有的。」

  儀琳在白雲庵中,師父不苟言笑,戒律嚴峻,眾師姊個個冷口冷面的,雖然大家互相愛護關顧,但極少有人說甚麼笑話,鬧著玩之事更是難得之極。定靜、定閒兩位師伯門下倒有不少年輕活潑的俗家女弟子,但也極少和出家的同門說笑。她整個童年便在冷靜寂寞之中度過,除了打坐練武之外,便是敲木魚唸經,這時聽到令狐冲說及華山派眾同門的熱鬧處,不由得悠然神往,尋思:「我若能跟著他到華山去玩玩,豈不有趣。」但隨即想起:「這一次出庵,遇到這樣的大風波,看來回庵之後,師父再也不許我出門了。甚麼到華山去玩玩,那豈不是癡心妄想?」又想:「就算到了華山,他整日價陪著他的小師妹,我甚麼人也不識,又有誰來陪我玩?」心中忽然一陣淒涼,眼眶一紅,險些掉下淚來。

  令狐冲卻全沒留神,瞧著瀑布,說道:「我和小師妹正在鑽研一套劍法,借著瀑布水力的激盪,施展劍招。師妹,你可知那有甚麼用?」儀琳搖了搖頭,道:「我不知道。」她聲音已有些哽咽,令狐冲仍沒覺察到,繼續說道:「咱們和人動手,對方倘若內功深厚,兵刃和拳掌中往往附有厲害的內力,無形有質,能將我們的長劍盪了開去。我和小師妹在瀑布中練劍,就當水力中的冲激是敵人內力,不但要將敵人的內力擋開,還得借力打力,引對方的內力去打他自己。」

  儀琳見他說得興高采烈,問道:「你們練成了沒有?」令狐冲搖頭道:「沒有,沒有!自創一套劍法,談何容易?再說,我們也創不出甚麼劍招,只不過想法子將師父所傳的本門劍法,在瀑布中擊刺而已。就算有些新花樣,那也是鬧著玩的,臨敵時沒半點用處。否則的話,我又怎會給田伯光這廝打得全無還手之力?」他頓了一頓,伸手緩緩比劃了一下,喜道:「我又想到了一招,等得傷好後,回去可和小師妹試試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