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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


  余滄海怒氣更增,但「以大欺小,好不要臉」這八個字,卻正是說中了要害,眼前這二人顯然武功遠不如己,若欲殺卻,原只一舉手之勞,但「以大欺小」那四個字,卻無論如何是逃不過的,既是「以大欺小」,那下面「好不要臉」四字便也順理成章的了。但若如此輕易饒了二人,這口氣如何便嚥得下去?他冷笑一聲,向令狐冲道:「你的事,以後我找你師父算賬。」回頭向林平之道:「小子,你到底是那個門派的?」

  林平之怒叫:「狗賊,你害得我家破人亡,此刻還來問我?」

  余滄海心下奇怪:「我幾時識得你這醜八怪了?甚麼害得你家破人亡,這話卻從那裏說起?」但四下裏耳目眾多,不欲細問,回頭向洪人雄道:「人雄,先宰了這小子,再擒下了令狐冲。」是青城派弟子出手,便說不上「以大欺小」。洪人雄應道:「是!」拔劍上前。

  林平之伸手去拔佩劍,甫一提手,洪人雄的長劍寒光森然,已直指到了胸前。林平之叫道:「余滄海,我林平之……」余滄海一驚,左掌急速拍出,掌風到處,洪人雄的長劍被震得一偏,從林平之右臂外掠過。余滄海道:「你說甚麼?」林平之道:「我林平之做了厲鬼,也會找你索命。」余滄海道:「你……你是福威鏢局的林平之?」

  林平之既知已無法隱瞞,索性堂堂正正的死個痛快,雙手撕下臉上膏藥,朗聲道:「不錯,我便是福州福威鏢局的林平之。你兒子調戲良家姑娘,是我殺的。你害得我家破人亡,我爹爹媽媽,你……你……你將他們關在那裏?」

  青城派一舉挑了福威鏢局之事,江湖上早已傳得沸沸揚揚。長青子早年敗在林遠圖劍下之事,武林中並不知情,人人都說青城派志在劫奪林家辟邪劍法的劍譜。令狐冲正因聽了這傳聞,才在迴雁樓頭以此引得羅人傑俯身過來,挺劍殺卻。木高峰也已得知訊息,此刻聽得眼前這假駝子是「福威鏢局的林平之」,而眼見余滄海一聽到他自報姓名,便忙不迭的將洪人雄長劍格開,神情緊張,看來確是想著落在這年青人身上得到辟邪劍譜。

  其時余滄海左臂長出,手指已抓住林平之的右腕,手臂一縮,便要將他拉了過去。木高峰喝道:「且慢!」飛身而出,伸手抓住了林平之的左腕,向後一拉。

  林平之雙臂分別被兩股大力前後拉扯,全身骨骼登時格格作響,痛得幾欲暈去。

  余滄海知道自己若再使力,非將林平之登時拉死不可,當即右手長劍遞出,向木高峰刺去,喝道:「木兄,撒手!」

  木高峰左手一揮,噹的一聲響,格開長劍,手中已多了一柄青光閃閃的彎刀。

  余滄海展開劍法,嗤嗤嗤聲響不絕,片刻間向木高峰連刺了八九劍,說道:「木兄,你我無冤無仇,何必為這小子傷了兩家和氣?」左手亦抓住林平之右腕不放。

  木高峰揮動彎刀,將來劍一一格開,說道:「適才大庭廣眾之間,這小子已向我磕過了頭,叫了我『爺爺』,這是眾目所見、眾耳所聞之事。在下和余觀主雖然往日無冤,近日無仇,但你將一個叫我爺爺之人捉去殺了,未免太不給我臉面。做爺爺的不能庇護孫子,以後還有誰肯再叫我爺爺?」兩人一面說話,兵刃相交聲叮噹不絕,越打越快。

  余滄海怒道:「木兄,此人殺了我的親生兒子,殺子之仇,豈可不報?」木高峰哈哈一笑,道:「好,衝著余觀主的金面,就替你報仇便了。來來來,你向前拉。我向後拉,一二三!咱們將這小子拉為兩片!」他說完這句話後,又叫:「一,二,三!」這「三」字一出口,掌上力道加強,林平之全身骨骼格格之聲更響。

  余滄海一驚,報仇並不急在一時,劍譜尚未得手,卻決不能便傷了林平之性命,當即鬆手。林平之立時便給木高峰拉了過去。

  木高峰哈哈一笑,說道:「多謝,多謝!余觀主當真夠朋友,夠交情,衝著木駝子的臉面,連殺子大仇也肯放過了。江湖上如此重義之人,還真的沒第二位!」余滄海冷冷的道:「木兄知道了就好。這一次在下相讓一步,以後可不能再有第二次了。」木高峰笑嘻嘻的道:「那也未必。說不定余觀主義薄雲天,第二次又再容讓呢。」

  余滄海哼了一聲,左手一揮,道:「咱們走!」率領本門弟子,便即退走。

  這時定逸師太急於找尋儀琳,早已與恆山派群尼向西搜了下去。劉正風率領眾弟子向東南方搜去。青城派一走,群玉院外便只剩下木高峰和林平之二人。

  木高峰笑嘻嘻的道:「你非但不是駝子,原來還是個長得挺俊的小子。小子,你也不用叫我爺爺。駝子挺喜歡你,收你做了徒弟如何?」

  林平之適才被二人各以上乘內力拉扯,全身疼痛難當,兀自沒喘過氣來,聽木高峰這麼說,心想:「這駝子的武功高出我爹爹十倍,余滄海對他也頗為忌憚,我要復仇雪恨,拜他為師,便有指望。可是他眼見那青城弟子使劍殺我,本來毫不理會,一聽到我的來歷,便即出手和余滄海爭奪。此刻要收我為弟子,顯是不懷好意。」

  木高峰見他神色猶豫,又道:「塞北明駝的武功聲望,你是知道的了。迄今為止,我還沒收過一個弟子。你拜我為師,為師的把一身武功傾囊相授,那時別說青城派的小子們決不是你對手,假以時日,要打敗余滄海亦有何難?小子,怎麼你還不磕頭拜師?」

  他越說得熱切,林平之越是起疑:「他如當真愛惜我,怎地剛才抓住我手,用力拉扯,全無絲毫顧忌?余滄海這惡賊得知我是他的殺子大仇之後,反而不想就此拉死我了,自然是為了甚麼辟邪劍譜。五嶽劍派中儘多武功高強的正直之士,我欲求明師,該找那些前輩高人才是。這駝子心腸毒辣,武功再高,我也決不拜他為師。」

  木高峰見他仍是遲疑,心下怒氣漸增,但仍笑嘻嘻道:「怎麼?你嫌駝子的武功太低,不配做你師父麼?」

  林平之見木高峰霎時間滿面烏雲,神情猙獰可怖,但怒色一現即隱,立時又顯得和藹可親,情知處境危險,若不拜他為師,說不定他怒氣發作,立時便將自己殺了,當即道:「木大俠,你肯收晚輩為徒,那正是晚輩求之不得之事。只是晚輩學的是家傳武功,倘若另投明師,須得家父允可,這一來是家法,二來也是武林中的規矩。」

  木高峰點了點頭,道:「這話倒也有理。不過你這一點玩藝兒,壓根兒說不上是甚麼功夫,你爹爹想來武功也是有限。我老人家今日心血來潮,一時興起,要收你為徒,以後我未必再有此興致了。機緣可遇不可求,你這小子瞧來似乎機伶,怎地如此胡塗?這樣罷,你先磕頭拜師。然後我去跟你爹爹說,諒他也不敢不允。」

  林平之心念一動,說道:「木大俠,晚輩的父母落在青城派手中,生死不明,求木大俠去救了出來。那時晚輩感恩圖報,木大俠有甚麼囑咐,自當遵從。」

  木高峰怒道:「甚麼?你向我討價還價?你這小子有甚麼了不起,我非收你為徒不可?你居然來向我要挾,豈有此理,豈有此理!」隨即想到余滄海肯在眾目睽睽之下讓步,不將殺子大仇人撕開兩片,自是另有重大圖謀,像余滄海這樣的人,那會輕易上當?多半江湖上傳言不錯,他林家那辟邪劍譜確是非同小可,只要收了這小子為徒,這部武學寶笈遲早便能得到手,說道:「快磕頭,三個頭磕下去,你便是我的徒弟了。徒弟的父母,做師父的焉有不關心之理?余滄海捉了我徒弟的父母,我去向他要人,名正言順,他怎敢不放?」

  林平之救父母心切,心想:「爹爹媽媽落在奸人手中,度日如年,說甚麼也得儘快將他們救了出來。我一時委屈,拜他為師,只須他救出我爹爹媽媽,天大的難事也擔當了。」當即屈膝跪倒,便要磕頭。木高峰怕他反悔,伸手往他頭頂按落,掀將下去。

  林平之本想磕頭,但給他這麼使力一掀,心中反感陡生,自然而然的頭頸一硬,不讓他按下去。木高峰怒道:「嘿,你不磕頭嗎?」手上加了一分勁道。林平之本來心高氣傲,做慣了少鏢頭,平生只有受人奉承,從未遇過屈辱,此番為了搭救父母,已然決意磕頭,但木高峰這麼伸手一掀,弄巧反拙,激發了他的倔強本性,大聲道:「你答應救我父母,我便答應拜你為師,此刻要我磕頭,卻是萬萬不能。」

  木高峰道:「萬萬不能?咱們瞧瞧,果真是萬萬不能?」手上又加了一分勁力。林平之腰板力挺,想站起身來,但頭頂便如有千斤大石壓住了,卻那裏站得起來?他雙手撐地,用力掙扎,木高峰手上勁力又加了一分。林平之只聽得自己頸中骨頭格格作響。木高峰哈哈大笑,道:「你磕不磕頭?我手上再加一分勁道,你的頭頸便折斷了。」

  林平之的頭被他一寸一寸的按將下去,離地面已不過半尺,奮力叫道:「我不磕頭,偏不磕頭!」木高峰道:「瞧你磕不磕頭?」手一沉,林平之的額頭又被他按低了兩寸。

  便在此時,林平之忽覺背心上微微一熱,一股柔和的力道傳入體內,頭頂的壓力斗然間輕了,雙手在地上一撐,便即站起。

  這一下固然大出林平之意料之外,而木高峰更是大吃一驚,適才衝開他手上勁道的這股內力,似乎是武林中盛稱的華山派「紫霞功」,聽說這門內功初發時若有若無,綿如雲霞,然而蓄勁極韌,到後來更鋪天蓋地,勢不可當,「紫霞」二字由此而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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