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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九七


  段譽策馬走近,聽到二人下半截的說話,喟然吟道:「烽火燃不息,征戰無已時。野戰格鬥死,敗馬號鳴向天悲。鳥鳶啄人腸,衝飛上掛枯枝樹。士卒塗草莽,將軍空爾為。乃知兵者是凶器,聖人不得已而用之。」蕭峰讚道:「『乃知兵者是凶器,聖人不得已而用之。』賢弟,你作得好詩。」段譽道:「這不是我作的,是唐朝大詩人李白的詩篇。」

  蕭峰道:「我在此地之時,常聽族人唱一首歌。」當即高聲而唱:「亡我祁連山,使我六畜不蕃息。亡我焉支山,使我婦女無顏色。」他中氣充沛,歌聲遠遠傳了出去,但歌中充滿了哀傷淒涼之意。

  段譽點頭道:「這是匈奴人的歌。當年漢武帝大伐匈奴,搶奪了大片地方,匈奴人慘傷困苦,想不到這歌直傳到今日。」蕭峰道:「我契丹祖先,和當時匈奴人一般苦楚。」

  玄渡嘆了口氣,說道:「只有普天下的帝王將軍們都信奉佛法,以慈悲為懷,那時才不會再有征戰殺伐的慘事。」蕭峰道:「可不知何年何月,才有這等太平世界。」

  一行人續向西行,眼見東南北三方都有火光,晝夜不息,遼軍一路燒殺而來。群雄心下均感憤怒,不住叫罵,要和遼軍決一死戰。

  范驊道:「遼軍越追越近,咱們終於將退無可退,依兄弟之見,咱們不如四下分散,教遼軍不知向那裏去追才是。」

  吳長風大聲道:「那不是認輸了嗎?范司馬,你別長他人志氣,滅自己威風,勝也好,敗也好,咱們總得與遼狗拚個你死我活。」

  正說之間,突然颼的一聲,一枝羽箭從東南角上射將過來,一名丐幫弟子中箭倒地。跟著山後一隊遼兵大聲吶喊,撲了出來。原來這隊遼兵馬不停蹄的從間道來攻,越過了斷後的群豪。這一支突襲的遼軍約有五百餘人。吳長風大叫:「殺啊!」當先衝了過去。群雄蓄憤已久,無不奮勇爭先。群雄人數既較這小隊遼軍為多,武藝又遠為高強,大呼酣戰聲中,砍瓜切菜般圍殺遼兵,只小半個時辰,將五百餘名遼兵殺得乾乾淨淨。有十餘名契丹武士攀山越嶺逃走,也都被中原群豪中輕功高明之士,追上去一一殺死。

  群豪打了一個勝仗,歡呼吶喊,人心大振。范驊卻悄悄對玄渡、虛竹、段譽等人說道:「咱們所殲的只是遼軍一小隊,這一仗既接上了,第二批遼軍跟著便來。咱們快向西退!」

  話聲未了,只聽得東邊轟隆隆、轟隆隆之聲大作。群豪一齊轉頭向東望去,但見塵土飛起,如烏雲般遮住了半邊天。霎時之間,群豪面面相覷,默不作聲,但聽得轟隆隆、轟隆隆悶雷般的聲音遠遠響著。顯是大隊遼軍奔馳而來,從這聲音中聽來,不知有多少萬人馬。江湖上的兇殺鬥毆,群豪見得多了,但如此大軍馳驅,卻是聞所未聞,比之南京城外的接戰,這一次遼軍的規模又不知強大了多少倍。各人雖然都是膽氣豪壯之輩,陡然間遇到這般天地為之變色的軍威,卻也忍不住心驚肉跳,滿手冷汗。

  范驊叫道:「眾位兄弟,敵人勢大,枉死無益。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,咱們今日暫且避讓,乘機再行反擊。」當下群豪紛紛上馬,向西急馳,但聽得那轟隆隆的聲音,在身後老是響個不停。

  這一晚各人不再歇宿,眼見離雁門關漸漸近了。群豪催騎而行,知道只要一進雁門關,扼險而守,敵軍雖眾,破關便極不容易。一路上馬匹紛紛倒斃,有的展開輕功步行,有的便兩人一騎。行到天明,離雁門關已不過十餘里地,眾人都放下了心,下馬牽韁,緩緩而行,好讓牲口回力。但身後轟隆隆、轟隆隆的萬馬奔騰之聲,卻也更加響了。

  蕭峰走下嶺來,來到山側,猛然間看到一塊大巖,心中一凜:「當年玄慈方丈、汪幫主等率領中原豪傑,伏擊我爹爹,殺死了我母親和不少契丹武士,便是在此。」一側頭,只見一片山壁上斧鑿的印痕宛然可見,正是玄慈將蕭遠山所留字跡削去之處。

  蕭峰緩緩回頭,見到石壁旁一株花樹,耳中似乎聽到了阿朱當年躲在樹後的聲音:「喬大爺,你再打下去,這座山峰也要給你擊倒了。」

  他一呆,阿朱情致殷殷的幾句話,清清楚楚的在他腦海中響起:「我在這裏已等了你五日五夜,我只怕你不能來。你……你果然來了,謝謝老天爺保祐,你終於安好無恙。」

  蕭峰熱淚盈眶,走到樹旁,伸手摩挲樹幹,見那樹比之當日與阿朱相會時已高了不少。一時間傷心欲絕,渾忘了身外之事。

  忽聽得一個尖銳的聲音叫道:「姊夫,快退!快退!」阿紫奔近身來,拉住蕭峰衣袖。

  蕭峰一抬頭,遠遠望出去,只見東面、北面、南面三方,遼軍長矛的矛頭猶如樹林般刺向天空,竟然已經合圍。蕭峰點了點頭,道:「好,咱們退入雁門關再說。」

  這時群豪都已聚在雁門關前。蕭峰和阿紫並騎來到關口,關門卻兀自緊閉。關門上一名宋軍軍官站在城頭,朗聲說道:「奉鎮守雁門關指揮使張將軍將令:爾等既是中原百姓,原可入關,但不知是否勾結遼軍的奸細,因此各人拋下軍器,待我軍一一搜檢。身上如不藏軍器者,張將軍開恩,放爾等進關。」

  此言一出,群豪登時大譁。有的說:「我等千里奔馳,奮力抵抗遼兵,怎可懷疑我等是奸細?」有的道:「我們攜帶軍器,是為了相助將軍抗遼。倘若失去了趁手兵器,如何和遼軍打仗?」更有性子粗暴之人叫罵起來:「他媽的,不放我們進關麼?大夥兒攻進去!」

  玄渡急忙制止,向那軍官道:「相煩稟報張將軍知道:我們都是忠義為國的大宋百姓。敵軍轉眼即至,再要搜檢甚麼的,耽誤了時刻,那時再開關,便危險了。」

  那軍官已聽了人叢中的叫罵之聲,又見許多人穿著奇形怪狀的衣飾,不類中土人士,說道:「老和尚,你說你們都是中土良民,我瞧有許多不是中國人罷?好!我就網開一面,大宋良民可以進關,不是大宋子民,可不得進關。」

  群豪面面相覷,無不憤怒。段譽的部屬是大理國臣民,虛竹的部屬更是各族人氏都有,或西域、或西夏、或吐蕃、或高麗,倘若只有大宋臣民方得進關,那麼大理國、靈鷲宮兩路人馬,大部份都不能進去了。

  玄渡說道:「將軍明鑒:我們這裏有許多同伴,有的是大理人,有的是西夏人,都跟我們聯手,和遼兵為敵,都是朋友,何分是宋人不宋人?」這次段譽率部北上,嚴守秘密,決不洩漏是一國之主的身份,以防宋朝大臣起心加害,或擄之作為人質,兼之大理與遼國相隔雖遠,卻也不願公然與之對敵,是以玄渡並不提及關下有大理國極重要的人物。

  那軍官怫然道:「雁門關乃大宋北門鎖鑰,是何等要緊的所在?遼兵大隊人馬轉眼就即攻到,我若隨便開關,給遼兵乘機衝了進來,這天大的禍事,有誰能夠擔當?」

  吳長風再也忍耐不住,大聲喝道:「你少囉唆幾句,早些開了關,豈不是甚麼事也沒有了?」那軍官怒道:「你這老叫化,本官面前,那有你說話的餘地?」他右手一場,城垛上登時出現了千餘名弓箭手,彎弓搭箭,對準了城下。那軍官喝道:「快快退開,若再在這裏妖言惑眾,擾亂軍心,我可要放箭了。」玄渡長嘆一聲,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雁門關兩側雙峰夾峙,高聳入雲,這關所以名為「雁門」,意思說鴻雁南飛之時,也須從雙峰之間通過,以喻地勢之險。群豪中雖不乏輕功高強之士,儘可翻山越嶺逃走,但其餘人眾難逾天險,不免要被遼軍聚殲於關下了。

  只見遼軍限於山勢,東西兩路漸漸收縮,都從正面壓境而來。但除了馬蹄聲、鐵甲聲、大風吹旗聲外,卻無半點人聲喧嘩,的是軍紀嚴整的精銳之師。一隊隊遼軍逼關為陣,馳到弩箭將及之處,便即停住。一眼望去,東西北三方旌旗招展,實不知有多少人馬。

  蕭峰朗聲道:「眾位請各在原地稍候,不可移動,待在下與遼帝分說。」不等段譽、阿紫等勸止,已單騎縱馬而出。他雙手高舉過頂,示意手中並無兵刃弓箭,大聲叫道:「大遼國皇帝陛下,蕭峰有幾句話跟你說,請你出來。」說這幾句話時,鼓足了內力,聲音遠遠傳了出去。遼軍十餘萬將士沒一個不聽得清清楚楚,不由得人人變色。

  ***

  過得半晌,猛聽得遼軍陣中鼓角聲大作,千軍萬馬如波浪般向兩側分開,八面金黃色大旗迎風招展,八名騎士執著馳出陣來。八面黃旗之後,一隊隊長矛手、刀斧手、弓箭手、盾牌手疾奔而前,分列兩旁,接著是十名錦袍鐵甲的大將簇擁著耶律洪基出陣。

  遼軍大呼:「萬歲,萬歲,萬萬歲!」聲震四野,山谷鳴響。

  關上宋軍見到敵人如此軍威,無不慄然。

  耶律洪基右手寶刀高高舉起,遼軍立時肅靜,除了偶有戰馬嘶鳴之外,更無半點聲息。耶律洪基放下寶刀,大聲笑道:「蕭大王,你說要引遼軍入關,怎麼關門還不大開?」

  此言一出,關上通譯便傳給鎮守雁門關指揮使張將軍聽了。關上宋軍立時大噪,指著蕭峰指手劃腳的大罵。

  蕭峰知道耶律洪基這話是行使反間計,要使宋兵不敢開關放自己入內,心中微微一酸,當即跳下馬來,走上幾步,說道:「陛下,蕭峰有負厚恩,重勞御駕親臨,死罪,死罪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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