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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八五


  ▼第四九回 敝屣榮華 浮雲生死 此身何懼

  大理皇宮之中,段正明將帝位傳給姪兒段譽,誡以愛民、納諫二事,叮囑於國事不可妄作更張,不可擅動刀兵。就在這時候,數千里外北方大宋京城汴梁皇宮之中,崇慶殿後閣,太皇太后高氏病勢轉劇,正在叮囑孫子趙煦(按:後來歷史上稱為哲宗):「孩兒,祖宗創業艱難,天幸祖澤深厚,得有今日太平。但你爹爹秉政時舉國鼎沸,險些釀成巨變,至今百姓想來猶有餘怖,你道是甚麼緣故?」

  趙煦道:「孩兒常聽奶奶說,父皇聽信王安石的話,更改舊法,以致害得民不聊生。」

  太皇太后乾枯的臉微微一動,嘆道:「王安石有學問,有才幹,原本不是壞人,用心自然也是為國為民,可是……唉……可是你爹爹,一來性子急躁,只盼快快成功,殊不知天下事情往往欲速則不達,手忙腳亂,反而弄糟了。」她說到這裏,喘息半晌,接下去道:「二來……二來他聽不得一句逆耳之言,旁人只有歌功頌德,說他是聖明天子,他才喜歡,倘若說他舉措不當,勸諫幾句,他便要大發脾氣,罷官的罷官,放逐的放逐,這樣一來,還有誰敢向他直言進諫呢?」

  趙煦道:「奶奶,只可惜父皇的遺志沒能完成,他的良法美意,都讓小人給敗壞了。」

  太皇太后吃了一驚,顫聲問道:「甚……甚麼良法美意?甚……甚麼小人?」

  趙煦道:「父皇手創的青苗法、保馬法、保甲法等等,豈不都是富國強兵的良法?只恨司馬光、呂公著、蘇軾這些腐儒壞了大事。」

  太皇太后臉上變色,撐持著要坐起身來,可是衰弱已極,要將身子抬起一二寸,也是難能,只不住的咳嗽。趙煦道:「奶奶,你別氣惱,多歇著點兒,身子要緊。」他雖是勸慰,語調中卻殊無親厚關切之情。

  太皇太后咳嗽了一陣,漸漸平靜下來,說道:「孩兒,你算是做了九年皇帝,可是這九年……這九年之中,真正的皇帝卻是你奶奶,你甚麼事都要聽奶奶吩咐著辦,你……你心中一定十分氣惱,十分恨你奶奶,是不是?」

  趙煦道:「奶奶替我做皇帝,那是疼我啊,生怕我累壞了。用人是奶奶用的,聖旨是奶奶下的,孩兒清閒得緊,那有甚麼不好?怎麼敢怪奶奶了?」

  太皇太后嘆了口氣,輕輕的道:「你十足像你爹爹,自以為聰明能幹,總想做一番大事業出來,你心中一直在恨我,我……我難道不知道嗎?」

  趙煦微微一笑,說道:「奶奶自然知道的了。宮中御林軍指揮是奶奶的親信,內侍太監頭兒是奶奶的心腹,朝中文武大臣都是奶奶委派的。孩兒除了乖乖的聽奶奶吩咐之外,還敢隨便幹一件事、隨口說一句話嗎?」

  太皇太后雙眼直視帳頂,道:「你天天在指望今日,只盼我一旦病重死去,你……你便可以大顯身手了。」趙煦道:「孩兒一切都是奶奶所賜,當年若不是奶奶一力主持,父皇崩駕之時,朝中大臣不立雍王,也立曹王了。奶奶的深恩,孩兒又如何敢忘記?只不過……只不過……」太皇太后道:「只不過怎樣?你想說甚麼,儘管說出來,又何必吞吞吐吐?」

  趙煦道:「孩兒曾聽人說,奶奶所以要立孩兒,只不過貪圖孩兒年幼,奶奶自己可以親理朝政。」他大膽說了這幾句話,心中怦怦而跳,向殿門望了幾眼,見把守在門口的太監仍都是自己那些心腹,守衛嚴密,這才稍覺放心。

  太皇太后緩緩點了點頭,道:「你的話不錯。我確是要自己來治理國家。這九年來,我管得怎樣?」

  趙煦從懷中取出一卷紙來,說道:「奶奶,朝野文士歌功頌德的話,這九年中已不知說了多少,只怕奶奶也聽得膩煩了。今日北面有人來,說道遼國宰相有一封奏章進呈遼帝,提到奶奶的施政。這是敵國大臣之論,奶奶可要聽聽?」

  太皇太后嘆道:「德被天下也好,謗滿天下也好,老……老身是活不過今晚了。我……我不知是不是還能看到明天早晨的日頭?遼國宰相……他……他怎麼說我?」

  趙煦展開紙卷,說道:「那宰相在奏章中說太皇太后:『自垂簾以來,召用名臣,罷廢新法苛政,臨政九年,朝廷清明,華夏綏安。杜絕內降僥倖,裁抑外家私恩,文恩院奉上之物,無問巨細,終身不取其一……』」他讀到這裏,頓了一頓,見太皇太后本已沒半點光采的眸子之中,又射出了幾絲興奮的光芒,接下去讀道:「……『人以為女中堯舜!』」

  太皇太后喃喃的道:「人以為女中堯舜,人以為女中堯舜!就算真是堯舜罷,終於也是難免一死。」突然之間,她那正在越來越模糊遲鈍的腦中閃過一絲靈光,問道:「遼國的宰相為甚麼提到我?孩兒,你……你可得小心在意,他們知道我快死了,想欺侮你。」

  趙煦年青的臉上登時露出了驕傲的神色,說道:「想欺侮我,哼,話是不錯,可也沒這麼容易。契丹人有細作在東京,知道奶奶病重,可是難道咱們就沒細作在上京?他們宰相的奏章,咱們還不是都抄了來?契丹君臣商量,說道等奶奶……奶奶千秋萬歲之後,倘若文武大臣一無更改,不行新法,保境安民,那就罷了。要是孩兒有甚麼……哼哼,有甚麼輕舉妄動……輕舉妄動,他們便也來輕舉妄動一番。」

  太皇太后失聲道:「果真如此,他們便要出兵南下?」

  趙煦道:「不錯!」他轉過身來走到窗邊,只見北斗七星閃耀天空,他眼光順著斗杓,凝視北極星,喃喃說道:「我大宋兵精糧足,人丁眾多,何懼契丹?他便不南下,我倒要北上去和他較量一番呢!」

  太皇太后耳音不靈,問道:「你說甚麼?甚麼較量一番?」趙煦走到病榻之前,說道:「奶奶,咱們大宋人丁比遼國多上十倍,糧草多上三十倍,是不是?以十敵一,難道還打他們不過?」太皇太后顫聲道:「你說要和遼國開戰?當年真宗皇帝如此英武,御駕親征,才結成澶淵之盟,你……你如何敢擅動刀兵?」

  趙煦氣忿忿的道:「奶奶總是瞧不起孩兒,只當孩兒仍是乳臭未乾、甚麼事情也不懂的嬰兒。孩兒就算及不上太祖、太宗,卻未必及不上真宗皇帝。」太皇太后低聲說道:「便是太宗皇帝,當年也是兵敗北國,重傷而歸,傷瘡難癒,終於因此崩駕。」趙煦道:「天下之事,豈能一概而論。當年咱們打不過契丹人,未必永遠打不過。」

  太皇太后有滿腔言語要說,但覺精力一點一滴的離身而去,眼前一團團白霧幌來幌去,腦中茫茫然的一片,說話也是艱難之極,然而在她心底深處,有一個堅強而清晰的聲音在不斷響著:「兵凶戰危,生靈塗炭,可千萬不能輕舉妄動。」

  過了一會,她深深吸口氣,緩緩的道:「孩兒,這九年來我大權一把抓,沒好好跟你分說剖析,那是奶奶錯了。我總以為自己還有許多年好活,等你年紀大些,再來開導你,你更容易領會明白,那知道……那知道……」她乾咳了幾聲,又道:「咱們人多糧足,那是不錯的,但大宋人文弱,不及契丹人勇悍。何況一打上仗,軍民肝腦塗地,不知要死多少人,要燒毀多少房屋,天下不知有多少人家要家破人亡,妻離子散。為君者胸中時時刻刻要存著一個『仁』字,別說勝敗之數難料,就算真有必勝把握,這仗嘛,也還是不打的好。」

  趙煦道:「咱們燕雲十六州給遼人佔了去,每年還要向他進貢金帛,既像藩屬,又似臣邦,孩兒身為大宋天子,這口氣如何嚥得下去?難道咱們永遠受遼人欺壓不成?」他聲音越說越響:「當年王安石變法,創行保甲、保馬之法,還不是為了要國家富強,洗雪歷年祖宗之恥。為子孫者,能為祖宗雪恨,方為大孝。父皇一生勵精圖治,還不是為此?孩子定當繼承爹爹遺志。此志不遂,有如此椅。」突然從腰間拔出佩劍,將身旁一張椅子劈為兩截。

  皇帝除了大操閱兵,素來不佩刀帶劍,太皇太后見這個小孩子突然拔劍斬椅,不由得吃了一驚,模模糊糊的想道:「他為甚麼要帶劍?是要來殺我麼?是不許我垂簾聽政麼?這孩子膽大妄為,我廢了他。」她雖秉性慈愛,但掌權既久,一遇到大權受脅,立時便想到排除敵人,縱然是至親骨肉,亦毫不寬貸,剎那之間,她忘了自己已然油盡燈枯,轉眼間便要永離人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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