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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七


  那宮女道:「原來是大理國鎮南王世子,王子不須多謙,勞步遠來,實深簡慢,蝸居之地,不足以接貴客,還請多多擔代。」段譽道:「姊姊你太客氣了,公主今日若無閒暇,改日賜見,那也無妨。」

  那宮女道:「王子既然到此,也請回答三問。第一問,王子一生之中,在何處最是快樂逍遙?」段譽脫口而出:「在一口枯井的爛泥之中。」眾人忍不住失笑。除了慕容復一人之外,誰也不知他為甚麼在枯井的爛泥之中最是快活逍遙。有人低聲譏諷:「難道是隻烏龜,在爛泥中最快活?」

  那宮女抿嘴低笑,又問:「王子生平最愛之人,叫甚麼名字?」

  段譽正要回答,突然覺得左邊衣袖、右邊衣襟,同時有人拉扯。巴天石在他左耳畔低聲道:「說是鎮南王。」朱丹臣在他右耳邊低聲道:「說是鎮南王妃。」兩人聽到段譽回答第一個問題大為失禮,只怕他第二答也如此貽笑於人。此來是向公主求婚,如果他說生平最愛之人是王語嫣或是木婉清,又或是另外一位姑娘,公主豈有答允下嫁之理?一個說道:該當最愛父親,忠君孝父,那是朝中三公的想法。一個說道:須說最愛母親,孺慕慈母。那是文學之士的念頭。

  段譽聽那宮女問到自己最愛之人的姓名,本來衝口而出,便欲說王語嫣的名字,但巴朱二人這麼一提,段譽登時想起,自己是大理國鎮南王世子,來到西夏,一言一動實繫本國觀瞻,自己丟臉不要緊,卻不能失了大理國的體面,便道:「我最愛的自然是爹爹、媽媽。」他口中一說到「爹爹、媽媽」四字,胸中自然而然的起了愛慕父母之意,覺得對父母之愛和王語嫣之愛並不相同,難分孰深孰淺,說自己在這世上最愛父母,可也決不是虛話。

  那宮女又問:「令尊、令堂的相貌如何?是否與王子頗為相似?」段譽道:「我爹爹四方臉蛋、濃眉大眼,形貌甚是威武,其實他的性子倒很和善……」說到這裏,心中突然一凜:「原來我相貌只像我娘,不像爹爹。這一節我以前倒沒想到過。」那宮女聽他說了一半,不再說下去,心想他母親是王妃之尊,他自不願當眾述說母親的相貌,便道:「多謝王子,請王子這邊休息。」

  宗贊聽那宮女對段譽言辭間十分客氣,相待甚是親厚,心中醋意登生,暗想:「你是王子,我也是王子。吐蕃國比你大理強大得多。莫非是你一張小白臉佔了便宜麼?」當下不再等待,踏步上前,說道:「吐蕃國王子宗贊,請公主會面。」

  那宮女道:「王子光降,敝國上下齊感榮寵。敝國公主也有三事相詢。」

  宗贊甚是爽快,笑道:「公主那三個問題,我早聽見了,也不用你一個個的來問,我一併回答了罷。我一生之中,最快樂逍遙的地方,乃是日後做了駙馬,與公主結為夫妻的洞房之中。我平生最愛的人兒,乃是銀川公主,她自然姓李,閨名我此刻當然不知,將來成為夫妻,她定會說與我知曉。至於公主的相貌,當然像神仙一般,天上少有,地下無雙。哈哈,你說我答得對不對?」

  眾人之中,倒有一大半和宗贊王子存著同樣心思,要如此回答這三個問題,聽得他說了出來,不由得都暗暗懊悔:「我該當搶先一步如此回答才是,現下若再這般說法,倒似學他的樣一般。」

  蕭峰聽那宮女一個個的問來,眾人對答時有的竭力諂諛,討好公主,有的則自高身價,大吹大擂,越聽越覺無聊,若不是要將此事看一個水落石出,早就先行離去了。

  正納悶間,忽聽得慕容復的聲音說道:「在下姑蘇燕子塢慕容復,久仰公主芳名,特來拜會。」

  那宮女道:「原來是『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』的姑蘇慕容公子,婢子雖在深宮之中,亦聞公子大名。」慕容復心中一喜:「這宮女知道我的名字,當然公主也知道了,說不定她們曾談起過我。」當下說道:「不敢,賤名有辱清聽。」那宮女又道:「我們西夏雖然僻處邊陲,卻也多聞『北喬峰、南慕容』的英名。聽說北喬峰喬大俠已改姓蕭,在大遼位居高官,不知此事是否屬實?」慕容復道:「正是!」他早見到蕭峰同赴青鳳閣來,卻不加點破。

  那宮女問道:「公子與蕭大俠齊名,想必和他相熟。不知這位蕭大俠人品如何?武功與公子相比,卻是誰高誰下?」

  慕容復一聽之下,登時面紅耳赤。他與蕭峰在少林寺前相鬥,給蕭峰一把抓起,重重摔在地下,武功大為不如,乃是人所共見,在眾人之前若加否認,不免為天下豪傑所笑。但要他直認不如蕭峰,卻又不願,忍不住怫然道:「姑娘所詢,可是公主要問的三個問題麼?」

  那宮女忙道:「不是。公子莫怪。婢子這幾年聽人說起蕭大俠的英名,仰慕已久,不禁多問了幾句。」

  慕容復道:「蕭君此刻便在姑娘身畔,姑娘有興,不妨自行問他便是。」此言一出,廳中登時一陣大譁。蕭峰威名遠播,武林人士聽了無不震動。

  那宮女顯是心中激動,說話之聲音也顫了,說道:「原來蕭大俠居然也降尊屈貴,來到敝邦,我們事先未曾知情,簡慢之極,蕭大俠當真要寬洪大量,原宥則個。」

  蕭峰「哼」了一聲,並不回答。

  慕容復聽那宮女的語氣,對蕭峰的敬重著實在自己之上,不禁暗驚:「蕭峰那廝也未娶妻,此人官居大遼南院大王,掌握兵權,豈是我一介白丁之可比?他武功又如此了得,我決計不能和他相爭。這……這……這便如何是好?」

  那宮女道:「待婢子先問慕容公子,蕭大俠還請稍候,得罪,得罪。」接連說了許多抱歉的言語,才向慕容復問道:「請問公子!公子生平在甚麼地方最是快樂逍遙?」

  這問題慕容復曾聽她問過四五十人,但問到自己之時,突然間張口結舌,答不上來。他一生營營役役,不斷為興復燕國而奔走,可說從未有過甚麼快樂之時。別人瞧他年少英俊,武功高強,名滿天下,江湖上對之無不敬畏,自必志得意滿,但他內心,實在是從來沒感到真正快樂過。他呆了一呆,說道:「要我覺得真正快樂,那是將來,不是過去。」

  那宮女還道慕容復與宗贊王子等人是一般的說法,要等招為駙馬,與公主成親,那才真正的喜樂,卻不知慕容復所說的快樂,卻是將來身登大寶,成為大燕的中興之主。她微微一笑,又問:「公子生平最愛之人叫甚麼名字?」慕容復一怔,沉吟片刻,嘆了口氣,說道:「我沒甚麼最愛之人。」那宮女道:「如此說來,這第三問也不用了。」慕容復道:「我盼得見公主之後,能回答姐姐第二、第三個問題。」

  那宮女道:「請慕容公子這邊休息。蕭大俠,你來到敝國,客從主便,婢子也要以這三個問題冒犯虎威,尚祈海涵,婢子這裏先謝過了。」但她連說幾遍,竟然無人答應。

  虛竹道:「我大哥已經走啦,姑娘莫怪。」那宮女一驚,道:「蕭大俠走了?」虛竹道:「正是。」

  蕭峰聽西夏公主命那宮女向眾人逐一詢問三個相同的問題,料想其中雖有深意,但顯無加害眾人之心,尋思這三個問題問到自己之時,該當如何回答?念及阿朱,胸口一痛,傷心欲絕,雅不願在旁人之前洩露自己心情,當即轉身出了石室。其時室門早開,他出去時腳步輕盈,旁人大都並未知覺。

  那宮女道:「卻不知蕭大俠因何退去?是怪我們此舉無禮麼?」虛竹道:「我大哥並不是小氣之人,不會因此見怪。嗯,他定是酒癮發作,到外面喝酒去了。」那宮女笑道:「正是。素聞蕭大俠豪飲,酒量天下無雙,我們這裏沒有備酒,難留嘉賓,實在太過慢客。這位先生見到蕭大俠之時,還請轉告敝邦公主殿下的歉意。」這宮女能說會道,言語得體,比之在外廂款客的那個怕羞宮女口齒伶俐百倍。虛竹道:「我見到大哥時,跟他說便了。」

  那宮女道:「先生尊姓大名?」虛竹道:「我麼……我麼……我道號虛竹子。我是……出……出……那個……決不是來求親的,不過陪著我三弟來而已。」

  那宮女問道:「先生平生在甚麼地方最是快樂?」

  虛竹輕嘆一聲,說道:「在一個黑暗的冰窖之中。」

  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「啊」的一聲低呼,跟著嗆啷一聲響,一隻瓷杯掉到地下,打得粉碎。

  那宮女又問:「先生生平最愛之人,叫甚麼名字?」

  虛竹道:「唉!我……我不知道那位姑娘叫甚麼名字。」

  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,均想此人是個大傻瓜,不知對方姓名,便傾心相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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