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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五八


  以他本來功力,雖不能說已練成銅筋鐵骨之身,但腦袋這般撞上磚頭,自身決無損傷,磚頭必成粉碎,可是此刻百哀齊至,但覺眼前金星直冒,一陣天旋地轉,俯地跌在井底。

  這口井廢置已久,落葉敗草,堆積腐爛,都化成了軟泥,數十年下來,井底軟泥高積。鳩摩智這一摔下,口鼻登時都埋在泥中,只覺身子慢慢沉落,要待掙扎著站起,手腳卻用不出半點力道。正驚惶間,忽聽得上面有人叫道:「國師,國師!」正是那四名吐蕃武士。

  鳩摩智道:「我在這裏!」他一說話,爛泥立即湧入口中,那裏還發得出聲來?卻隱隱約約聽得井邊那四名吐蕃武士的話聲。一人道:「國師不在這裏,不知那裏去了?」另一人道:「想是國師不耐煩久等,他老人家吩咐咱們用大石壓住井口,那便遵命辦理好了。」又一人道:「正是!」

  鳩摩智大叫:「我在這裏,快救我出來!」越是慌亂,爛泥入口越多,一個不留神,竟連吞了兩口,腐臭難當,那也不用說了。只聽得砰嘭、轟隆之聲大作,四名吐蕃武士將一塊塊大石壓上井口。這些人對鳩摩智敬若天神,國師有命,實不亞於國王的諭旨,揀石唯恐不巨,堆疊唯恐不實,片刻之間,將井口牢牢封死,百來斤的大石足足堆了十二三塊。

  耳聽得那四名武士堆好了大石,呼嘯而去。鳩摩智心想數千斤的大石壓住了井口,別說此刻武功喪失,便在昔日,也不易在下面掀開大石出來,此身勢必畢命於這口枯井之中。他武功佛學,智計才略,莫不雄長西域,冠冕當時,怎知竟會葬身於污泥之中。人孰無死?然如此死法,實在太不光采。佛家觀此身猶似臭皮囊,色無常,無常是苦,此身非我,須當厭離,這些最基本的佛學道理,鳩摩智登壇說法之時,自然妙慧明辯,說來頭頭是道,聽者無不歡喜讚嘆。但此刻身入枯井,頂壓巨巖,口含爛泥,與法壇上檀香高燒、舌粲蓮花的情境畢竟大不相同,甚麼涅槃後的常樂我淨、自在無礙,盡數拋到了受想行識之外,但覺五蘊皆實,心有掛礙,生大恐怖,揭諦揭諦,波羅僧揭諦,不得渡此泥井之苦厄矣。

  想到悲傷之處,眼淚不禁奪眶而出。他滿身泥濘,早已髒得不成模樣,但習慣成自然,還是伸手去拭抹眼淚,左手一抬,忽在污泥中摸到一物,順手抓來,正是那本「易筋經」。霎時之間,不禁啼笑皆非,經書是找回了,可是此刻更有何用?

  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:「你聽,吐蕃武士用大石壓住了井口,咱們卻如何出去?」聽說話聲音,正是王語嫣。鳩摩智聽到人聲,精神一振,心想:「原來她沒有死,卻不知在跟誰說話?既有旁人,合數人之力,或可推開大石,得脫困境。」但聽得一個男人的聲音道:「只須得能和你廝守,不能出去,又有何妨?你既在我身旁,臭泥井便是眾香國。東方琉璃世界,西方極樂世界,甚麼兜率天、夜摩天的天堂樂土,也及不上此地了。」鳩摩智微微一驚:「這姓段的小子居然也沒死?此人受了我火燄刀之傷,和我仇恨極深。此刻我內力不能運使,他若乘機報復,那便如何是好?」

  ***

  說話之人正是段譽。他被慕容復摔入井中時已昏暈過去,手足不動,雖入污泥,反不如鳩摩智那麼狼狽。井底狹隘,待得王語嫣躍入井中,偏生就有這麼巧,腦袋所落之處,正好是段譽胸口的「膻中穴」,一撞之下,段譽便醒了轉來。王語嫣跌入他的懷中,非但沒絲毫受傷,連污泥也沒濺上多少。

  段譽陡覺懷中多了一人,奇怪之極,忽聽得慕容復在井口說道:「表妹,你畢竟內心深愛段公子,你二人雖然生不能成為夫妻,但死而同穴,也總算得遂了你的心願。」這幾句話清清楚楚的傳到井底,段譽一聽之下,不由得癡了,喃喃說道:「甚麼?不,不!我……我……我段譽那有這等福氣?」

  突然間他懷中那人柔聲道:「段公子,我真是胡塗透頂,你一直待我這麼好,我……我卻……」段譽驚得呆了,問道:「你是王姑娘?」王語嫣道:「是啊!」

  段譽對她素來十分尊敬,不敢稍存絲毫褻瀆之念,一聽到是她,驚喜之餘,急忙站起身來,要將她放開。可是井底地方既窄,又滿是污泥,段譽身子站直,兩腳便向泥中陷下,泥濘直升至胸口,覺得若將王語嫣放在泥中,實是大大不妥,只得將她身子橫抱,連連道歉:「得罪,得罪!王姑娘,咱們身處泥中,只得從權了。」

  王語嫣嘆了口氣,心下感激。她兩度從生到死,又從死到生,對於慕容復的心腸,實已清清楚楚,此刻縱欲自欺,亦復不能,再加段譽對自己一片真誠,兩相比較,更顯得一個情深意重,一個自私涼薄。她從井口躍到井底,雖只一瞬之間,內心卻已起了大大變化,當時自傷身世,決意一死以報段譽,卻不料段譽和自己都沒有死,事出意外,當真是滿心歡喜。她向來嫻雅守禮,端莊自持,但此刻倏經巨變,激動之下,忍不住向段譽吐露心事,說道:「段公子,我只道你已經故世了,想到你對我的種種好處,實在又是傷心,又是後悔,幸好老天爺有眼,你安好無恙。我在上面說的那句話,想必你聽見了?」她說到這一句,不由得嬌羞無限,將臉藏在段譽頸邊。

  段譽於霎時之間,只覺全身飄飄盪盪地,如升雲霧,如入夢境,這些時候來朝思暮想的願望,驀地裏化為真事,他大喜之下,雙足一軟,登時站立不住,背靠井欄,雙手仍是摟著王語嫣的身軀。不料王語嫣好幾根頭髮鑽進他的鼻孔,段譽「啊嚏,啊嚏!」接連打了幾個噴嚏。王語嫣道:「你……你怎麼啦?受傷了麼?」段譽道:「沒……沒有……啊嚏,啊嚏……我沒有受傷,啊嚏……也不是傷風,是開心得過了頭,王姑娘……啊嚏……我喜歡得險些暈了過去。」

  井中一片黑暗,相互間都瞧不見對方。王語嫣微笑不語,滿心也是浸在歡樂之中。她自幼癡戀表兄,始終得不到回報,直到此刻,方始領會到兩情相悅的滋味。

  段譽結結巴巴的問道:「王姑娘,你剛才在上面說了句甚麼話?我可沒有聽見。」王語嫣微笑道:「我只道你是個至誠君子,卻原來也會使壞。你明明聽見了,又要我親口再說一遍。怪羞人的,我不說。」

  段譽急道:「我……我確沒聽見,若教我聽見了,老天爺罰我……」他正想罰個重誓,嘴巴上突覺一陣溫暖,王語嫣的手掌已按在他嘴上,只聽她說道:「不聽見就不聽見,又有甚麼大不了的事,卻值得罰甚麼誓?」段譽大喜,自從識得她以來,她從未對自己有這麼好過,便道:「那麼你在上面究竟說的是甚麼話?」王語嫣道:「我說……」突覺一陣靦腆,微笑道:「以後慢慢再說,日子長著呢,又何必急在一時?」

  「日子長著呢,又何必急在一時?」這句話鑽入段譽的耳中,當真如聆仙樂,只怕西方極樂世界中伽陵鳥一齊鳴叫,也沒這麼好聽,她意思顯然是說,她此後將和他長此相守。段譽乍聞好音,兀自不信,問道:「你說,以後咱們能時時在一起麼?」

  王語嫣伸臂摟著他的脖子,在他耳邊低聲說道:「段郎,只須你不嫌我,不惱我昔日對你冷漠無情,我願終身跟隨著你,再……再也不離開你了。」

  段譽一顆心幾乎要從口中跳將出來,問道:「那你表哥怎麼樣?你一直……一直喜歡慕容公子的。」王語嫣道:「他卻從來沒將我放在心上。我直至此刻方才知道,這世界上是誰真的愛我、憐我,是誰把我看得比他自己性命還重。」段譽顫聲道:「你是說我?」

  王語嫣垂淚說道:「對啦!我表哥一生之中,便是夢想要做大燕皇帝。本來呢,這也難怪,他慕容氏世世代代,做的便是這個夢。他祖宗幾十代做下來的夢,傳到他身上,怎又能盼望他醒覺?我表哥原不是壞人,只不過為了想做大燕皇帝,別的甚麼事都擱在一旁了。」

  段譽聽她言語之中,大有為慕容復開脫分辯之意,心中又焦急起來,道:「王姑娘,倘若你表哥一旦悔悟,忽然又對你好了,那你……你……怎麼樣?」

  王語嫣嘆道:「段郎,我雖是個愚蠢女子,卻決不是喪德敗行之人,今日我和你訂下三生之約,若再三心兩意,豈不有虧名節?又如何對得起你對我的深情厚意?」

  段譽心花怒放,抱著她身子一躍而起,「啊哈」一聲,拍的一響,重又落入污泥之中,伸嘴過去,便要吻她櫻唇。王語嫣宛轉相就,四唇正欲相接,突然間頭頂呼呼風響,甚麼東西落將下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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