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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六


  虛竹道:「是啊!將心比心,你不願瞎了雙眼,鍾姑娘自然也不願失了眼睛。雖然釋迦牟尼前生作菩薩時,頭目血肉,手足腦髓都肯布施給人,然而鍾姑娘又怎能跟如來相比?再說,鍾姑娘是我三弟的好朋友……」突然間心頭一震:「啊喲,不好!當日在靈鷲宮裏,我和三弟二人酒後吐露真言,原來他的意中人便是我的『夢姑』。此刻看來,三弟對這位鍾姑娘實在極好。適才聽他對阿紫言道,寧可剜了他的眼珠,卻不願她傷害鍾姑娘,一個人的五官四肢,以眼睛最是重要,三弟居然肯為鍾姑娘捨去雙目,則對她情意之深,可想而知。難道這個鍾姑娘,便是在冰窖之中和我相聚三夕的夢姑麼?」

  他想到這裏,不由得全身發抖,轉頭偷偷向鍾靈瞧去。但見她雖然頭上臉上沾滿了煤灰草屑,但不掩其秀美之色。虛竹和「夢姑」相聚的時刻頗不為少,只是處身於暗不見天日的冰窖之中,那「夢姑」的相貌到底如何,自己卻半點也不知道,除非伸手去摸摸她的面龐,才依稀可有些端倪,如能摟一摟她的纖腰,那便又多了三分把握,但在這光天化日、眾目睽睽之下,他如何敢伸手去摸鍾靈的臉?至於摟摟抱抱,更加不必提了。

  一想到摟抱「夢姑」,臉上登時發燒,鍾靈的聲音顯然和「夢姑」頗不相同,但想一個人的話聲,在冰窖中和空曠處聽來差別殊大,何況「夢姑」跟著他說的都是柔聲細語,綿綿情話,鍾靈卻是驚恐之際的尖聲呼叫,情景既然不同,語音有異,也不足為奇。虛竹凝視鍾靈,心中似乎伸出一隻手掌來,在她臉上輕輕撫摸,要知道她究竟是不是自己的「夢姑」。他心中情意大盛,臉上自然而然現出溫柔款款的神色。

  鍾靈見他神情和藹可親,看來不會挖自己的眼珠,稍覺寬心。

  阿紫道:「虛竹先生,我是你三弟的親妹子,這鍾姑娘只不過是他朋友。妹子和朋友,這中間的分別可就大了。」

  段譽服了靈鷲宮的「九轉熊蛇丸」後,片刻間傷口便已無血流出,神智也漸漸清醒,甚麼換眼珠之事,並未聽得明白,阿紫最後這幾句話,卻十分清晰的傳入了耳中,忍不住哼一聲,說道:「原來你早知我是你的哥哥,怎麼又叫人來傷我性命?」

  阿紫笑道:「我從來沒跟你說過話,怎認得你的聲音?昨天聽到爹爹、媽媽說起,才知道跟我姊夫、虛竹先生拜把子、打得慕容公子一敗塗地的大英雄,原來是我親哥哥,這可妙得很啊。我姊夫是大英雄,我親哥哥也是大英雄,真正了不起!」段譽搖手道:「甚麼大英雄?丟人現眼,貽笑大方。」阿紫笑道:「啊喲,不用客氣。小哥哥,你躲在柴房中時,我怎知道是你?我眼睛又瞧不見。直到聽得你叫我姊夫作『大哥』,才知道是你。」段譽心想倒也不錯,說道:「二哥既知治眼之法,他總會設法給你醫治,鍾姑娘的眼珠,卻萬萬碰她不得。她……她也是我的親妹子。」

  阿紫格格笑道:「剛才在那邊山上,我聽得你拚命向那個王姑娘討好,怎麼一轉眼間,又瞧上這個鍾姑娘了?居然連『親妹子』也叫出來啦,小哥哥,你也不害臊?」段譽給她說得滿臉通紅,道:「胡說八道!」阿紫道:「這鍾姑娘倘若是我嫂子,自然動不得她的眼珠子。但若不是我嫂子,為甚麼動她不得?小哥哥,她到底是不是我嫂子?」

  虛竹斜眼向段譽看去,心中怦怦亂跳,實不知鍾靈是不是「夢姑」,假如不是,自然無妨,但如她果真便是「夢姑」,卻給段譽娶了為妻,那可不知如何是好了。他滿臉憂色,等待段譽回答,這一瞬之間過得比好幾個時辰還長。

  鍾靈也在等待段譽回答,尋思:「原來瞎姑娘是你妹子,連她也在說你向王姑娘討好,那麼你心中歡喜王姑娘,決不是假的了。那為甚麼剛才你又說我是岳老三的『師娘』?為甚麼你又肯用你的眼珠子來換我的眼珠子?為甚麼你當眾叫我『親妹子』?」

  只聽得段譽說道:「總而言之,不許你傷害鍾姑娘。你小小年紀,老不是做好事,咱們大理的褚萬里褚大哥,便是給你活活氣死的。你再起歹心,我二哥便不肯給你治眼了。」

  阿紫扁了扁嘴,道:「哼!倒會擺兄長架子。第一次生平跟我說話,也不親親熱熱的,卻教訓起人來啦!」

  蕭峰見段譽精神雖仍十分萎頓,但說話連貫,中氣漸旺,知道靈鷲宮的「九轉熊蛇丸」已生奇驗,他性命已然無礙,便道:「三弟,咱們同到屋裏歇一歇,商量行止。」段譽道:「甚好!」腰一挺,便站了起來。鍾靈叫道:「唉喲,你不可亂動,別讓傷口又破了。」語音中充滿關切之情。蕭峰喜道:「二弟,你的治傷的靈藥真是神奇無比。」

  虛竹「嗯」了幾聲,心中卻在琢磨鍾靈這幾句情意款款的關懷言語,恍恍惚惚,茫茫若失。

  ***

  眾人走進屋去。段譽上炕睡臥,蕭峰等便坐在炕前。這時天色已晚,梅蘭竹菊四姝點亮了油燈,分別烹茶做飯,依次奉給蕭峰、段譽、虛竹和鍾靈,對游坦之和阿紫卻不理不睬。阿紫心下惱怒,依她往日生性,便要對靈鷲宮四姝下毒暗害,但她想到若要雙目復明,唯有求懇虛竹,只得強抑怒火。

  蕭峰那裏去理會阿紫是否在發脾氣,順手拉開炕邊桌子的一隻抽屜,不禁一怔。段譽和虛竹見他神色有異,都向抽屜中瞧去,只見裏面放著的都是些小孩子的玩物,有木彫的老虎,泥捏的小狗,草編的蟲籠,關蟋蟀的竹筒,還有幾把生了銹的小刀。這些玩物皆是農家常見之物,毫不出奇。蕭峰卻拿起那隻木虎來,瞧著呆呆的出神。

  阿紫不知他在幹甚麼,心中氣悶,伸手去掠頭髮,手肘拍的一下,撞到身邊一架紡棉花的紡車。她從腰間拔出劍來,刷的一聲,便將那紡車劈為兩截。

  蕭峰陡然變色,喝道:「你……你幹甚麼?」阿紫道:「這紡車撞痛了我,劈爛了它,又礙你甚麼事了?」蕭峰怒道:「你給我出去!這屋裏的東西,你怎敢隨便損毀?」

  阿紫道:「出去便出去!」快步奔出。她狂怒之下,走得快了,砰的一聲,額頭撞在門框之上。她一聲不出,摸清去路,仍是急急走出。蕭峰心中一軟,搶上去挽住她右臂,柔聲道:「阿紫,你撞痛了麼?」阿紫回身過來,撲在他懷裏,放聲哭了出來。

  蕭峰輕拍她背脊,低聲道:「阿紫,是我不好,不該對你這般粗聲大氣的。」阿紫哭道:「你變啦,你變啦!不像從前那樣待我好了。」蕭峰柔聲道:「坐下歇一會兒,喝口茶,好不好?」端起自己茶碗,送到阿紫口邊,左手自然而然的伸過去摟著她的腰。當年阿紫被他打斷肋骨之後,蕭峰足足服侍了她一年有餘,別說送茶餵飯,連更衣、梳頭、大小便等等親暱的事也不得不為她做。當時阿紫肋骨斷後,無法坐直,蕭峰餵藥、餵湯之時,定須以左手摟住她身子,積久成習,此刻餵她喝茶,自也如此。阿紫在他手中喝了幾口茶,心情也舒暢了,嫣然一笑,道:「姊夫,你還趕我不趕?」

  蕭峰放開她身子,轉頭將茶碗放到桌上,陰沉沉的暮色之中,突見兩道野獸般的兇狠目光,怨毒無比的射向自己。蕭峰微微一怔,只見游坦之坐在屋角落地下,緊咬牙齒,鼻孔一張一合,便似要撲上來向自己撕咬一般。蕭峰心想:「這人不知到底是甚麼來歷,可處處透著古怪。」只聽阿紫又道:「姊夫,我劈爛一架破紡車,你又何必生這麼大的氣?」

  蕭峰長嘆一聲,說道:「這是我義父義母的家裏,你劈爛的,是我義母的紡車。」

  眾人都吃了一驚。

  蕭峰手掌托著那隻小小木虎,凝目注視。燈火昏黃,他巨大的影子照在泥壁上。他手掌握攏,中指和食指在木彫小虎背上輕輕撫摸,臉上露出愛憐之色,說道:「這是我義父給我刻的,那一年我是五歲,義父……那時候我叫他爹爹……就在這一盞油燈旁邊,給我刻這隻小老虎。媽媽在紡紗。我坐在爹爹腳邊,眼看小老虎的耳朵出來了,鼻子出來了,心裏真是高興……」

  段譽問道:「大哥,是你救我到這裏來的?」蕭峰點頭道:「是。」

  ***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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