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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三九


  慕容博嘆道:「亡國遺民,得保首領,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。只是歷代祖宗遺訓,均以興復為囑,慕容博無能,江湖上奔波半世,始終一無所成。蕭兄,我鮮卑慕容氏意圖光復故國,你道該是不該?」

  蕭遠山道:「成則為王,敗則為寇。群雄逐鹿中原,又有甚麼該與不該之可言?」

  慕容博道:「照啊!蕭兄之言,大得我心。慕容氏若要興復大燕,須得有機可乘。想我慕容氏人丁單薄,勢力微弱,重建邦國,當真談何容易?唯一的機緣是天下大亂,四處征戰不休。」

  蕭遠山森然道:「你捏造音訊,挑撥是非,便在要使宋遼生釁,大戰一場?」

  慕容博道:「正是,倘若宋遼間戰爭復起,大燕便能乘時而動。當年東晉有八王之亂,司馬氏自相殘殺,我五胡方能割據中原之地。今日之勢,亦復如此。」鳩摩智點頭道:「不錯!倘若宋朝既有外患,又生內亂,不但慕容先生復國有望,我吐蕃國也能分一杯羹了。」

  蕭遠山冷哼一聲,斜睨二人。

  慕容博道:「令郎官居遼國南院大王,手握兵符,坐鎮南京,倘若揮軍南下,盡佔南朝黃河以北土地,建立赫赫功業,則進而自立為王,退亦長保富貴。那時順手將中原群豪聚而殲之,如踏螻蟻,昔日被丐幫斥逐的那一口惡氣,豈非一旦而吐?」

  蕭遠山道:「你想我兒為你盡力,俾你得能混水摸魚,以遂興復燕國的野心?」

  慕容博道:「不錯,其時我慕容氏建一枝義旗,兵發山東,為大遼呼應,同時吐蕃、西夏、大理三國一時並起,咱五國瓜分了大宋,亦非難事。我燕國不敢取大遼一尺一寸土地,若得建國,盡當取之於南朝。此事於大遼大大有利,蕭兄何樂而不為?」他說到這裏,突然間右手一翻,掌中已多了一柄晶光燦然的匕首,一揮手,將匕首插在身旁几上,說道:「蕭兄只須依得在下的倡議,便請立取在下性命,為夫人報仇,在下決不抗拒。」嗤的一聲。扯開衣襟,露出胸口肌膚。

  這番話實大出蕭氏父子意料之外,此人在大佔優勢的局面之下,竟肯束手待斃,一時不知如何回答。

  鳩摩智道:「慕容先生,常言道得好:非我族類,其心必異。更何況軍國大事,不厭機詐。倘若慕容先生甘心就死,蕭氏父子事後卻不依先生之言而行,先生這……這不是死得輕於鴻毛了麼?」

  慕容博道:「蕭老俠隱居數十年,俠蹤少現人間。蕭大俠卻英名播於天下,一言九鼎,豈會反悔?蕭大俠為了一個無親無故的少女,尚且肯干冒萬險,孤身而入聚賢莊求醫,怎能手刃老朽之後而自食諾言?在下籌算已久,這正是千載一時的良機。老朽風燭殘年,以一命而換萬世之基,這買賣如何不做?」他臉露微笑,凝視蕭峰,只盼他快些下手。

  蕭遠山道:「我兒,此人之意,倒似不假,你瞧如何?」

  蕭峰道:「不行!」突然拍出一掌,擊向木几,只聽得劈拍一聲響,木几碎成數塊,匕首隨而跌落,凜然說道:「殺母大仇,豈可當作買賣交易?此仇能報便報,如不能報,則我父子畢命於此便了。這等骯髒之事,豈是我蕭氏父子所屑為?」

  慕容博仰天大笑,朗聲說道:「我素聞蕭峰蕭大俠才略蓋世,識見非凡,殊不知今日一見,竟是個不明大義、徒逞意氣的一勇之夫。嘿嘿,可笑啊可笑!」

  蕭峰知他是以言語相激,冷冷的道:「蕭峰是英雄豪傑也罷,是凡夫俗子也罷,總不能中你圈套,成為你手中的殺人之刀。」

  慕容博道:「食君之祿,忠君之事。你是大遼國大臣,欲只記得父母私仇,不思盡忠報國,如何對得起大遼?」

  蕭峰踏上一步,昂然說道:「你可曾見過邊關之上、宋遼相互仇殺的慘狀?可曾見過宋人遼人妻離子散、家破人亡的情景?宋遼之間好容易罷兵數十年,倘若刀兵再起,契丹鐵騎侵入南朝,你可知將有多少宋人慘遭橫死?多少遼人死於非命?」他說到這裏,想起當日雁門關外宋兵和遼兵相互打草穀的殘酷情狀,越說越響,又道:「兵凶戰危,世間豈有必勝之事?大宋兵多財足,只須有一二名將,率兵奮戰,大遼、吐蕃聯手,未必便能取勝。咱們打一個血流成河,屍骨如山,卻讓你慕容氏來乘機興復燕國。我對大遼盡忠報國,是在保土安民,而不是為了一己的榮華富貴,因而殺人取地、建功立業。」

  忽聽得長窗外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:「善哉,善哉!蕭居士宅心仁善,如此以天下蒼生為念,當真是菩薩心腸。」

  ***

  五人一聽,都是吃了一驚,怎地窗外有人居然並不知覺?而且聽此人的說話口氣,似乎在窗外已久。慕容復喝道:「是誰?」不等對方回答,砰的一掌拍出,兩扇長窗脫鈕飛出,落到了閣下。

  只見窗外走廊之上,一個身穿青袍的枯瘦僧人拿著一把掃帚,正在弓身掃地。這僧人年紀不小,稀稀疏疏的幾根長鬚已然全白,行動遲緩,有氣沒力,不似身有武功的模樣。慕容復又問:「你躲在這裏有多久了?」

  那老僧慢慢抬起頭來,說道:「施主問我躲在這裏……有……有多久了?」五人一齊凝視著他,只見他眼光茫然,全無精神,但說話聲音正便是適才稱讚蕭峰的口音。

  慕容復道:「不錯,我問你躲在這裏,有多久了?」

  那老僧屈指計算,過了好一會兒,搖了搖頭,臉上現出歉然之色,道:「我……我記不清楚啦,不知是四十二年,還是四十三年。這位蕭老居士最初晚上來看經之時,我……我已來了十多年。後來……後來慕容老居士來了,前幾年,那天竺僧波羅星也來盜經。唉,你來我去,將閣中的經書翻得亂七八糟,也不知為了甚麼。」

  蕭遠山大為驚訝,心想自己到少林寺來偷研武功。全寺僧人沒一個知悉,這個老僧又怎會知道?多半他適才在寺外聽了自己的言語,便在此胡說八道,說道:「怎麼我從來沒見過你?」

  那老僧道:「居士全副精神貫注在武學典籍之上,心無旁鶩,自然瞧不見老僧。記得居士第一晚來閣中借閱的,是一本『無相劫指譜』,唉!從那晚起,居士便入了魔道,可惜,可惜!」

  蕭遠山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,自己第一晚偷入藏經閣,找到一本「無相劫指譜」,知道這是少林派七十二絕技之一,當時喜不自勝,此事除了自己之外,更無第二人知曉,難道這個老僧當時確是在旁親眼目睹?一時之間只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」

  老僧又道:「居士第二次來借閱的,是一本『般若掌法』。當時老僧暗暗嘆息,知道居士由此入魔,愈陷愈深,心中不忍,在居士慣常取書之處,放了一部『法華經』、一部『雜阿含經』,只盼居士能借了去,研讀參悟。不料居士沉迷於武功,於正宗佛法卻置之不理,將這兩部經書撇在一旁,找到一冊『伏魔杖法』,卻歡喜鼓舞而去。唉,沉迷苦海,不知何日方得回頭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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