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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三一


  少林寺戒律院執法僧人聽得玄寂喝道:「用杖!」便即捋起虛竹僧衣,露出他背上肌膚,另一名僧人舉起了「守戒棍」。虛竹心想:「我身受杖責,是為了罰我種種不守戒律之罰,每受一棍,罪業便消去一分。倘若運氣抵禦,自身不感痛楚,這杖卻是白打了。」

  忽聽得一個女子尖銳的聲音叫道:「且慢,且慢!你……你背上是甚麼?」

  眾人齊向虛竹背上瞧去,只見他腰背之間竟整整齊齊的燒著九點香疤。僧人受戒,香疤都是燒在頭頂,不料虛竹除了頭頂的香疤之外,背上也有香疤。背上的疤痕大如銅錢,顯然是在他幼年時所燒炙,隨著身子長大,香疤也漸漸增大,此時看來,已非十分圓整。

  人叢中突然奔出一個中年女子,身穿淡青色長袍,左右臉頰上各有三條血痕,正是四大惡人中的「無惡不作」葉二娘。她疾撲而前,雙手一分,已將少林寺戒律院的兩名執法僧推開,伸手便去拉虛竹的褲子,要把他褲子扯將下來。

  虛竹吃了一驚,轉身站起,向後飄開數尺,說道:「你……你幹甚麼?」葉二娘全身發顫,叫道:「我……我的兒啊!」張開雙臂,便去摟抱虛竹。虛竹一閃身,葉二娘便抱了個空。眾人都想:「這女人發了瘋?」葉二娘接連抱了幾次,都給虛竹輕輕巧巧的閃開。她如癡如狂,叫道:「兒啊,你怎麼不認你娘了?」

  虛竹心中一凜,有如電震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是我娘?」葉二娘叫道:「兒啊,我生你不久,便在你背上、兩邊屁股上,都燒上了九個戒點香疤。你這兩邊屁股上是不是各有九個香疤?」

  虛竹大吃一驚,他雙股之上確是各有九點香疤。他自幼便是如此,從來不知來歷,也羞於向同儕啟齒,有時沐浴之際見到,還道自己與佛門有緣,天然生就,因而更堅了向慕佛法之心。這時陡然聽到葉二娘的話,當真有如半空中打了個霹靂,顫聲道:「是,是!我……我兩股上各有九點香疤,是你……是娘……是你給我燒的?」

  葉二娘放聲大哭,叫道:「是啊,是啊!若不是我給你燒的,我怎麼知道?我……我找到兒子了,找到我親生乖兒子了!」一面哭,一面伸手去撫虛竹的面頰。虛竹不再避讓,任由她抱在懷裏。他自幼無爹無娘,只知是寺中僧侶所收養的一個孤兒,他背心雙股燒有香疤,這隱秘只有自己一個人知道,葉二娘居然也能得悉,那裏還有假的?突然間領略到了生平從所未知的慈母之愛,眼淚涔涔而下,叫道:「娘……娘,你是我媽媽!」

  這件事突如其來,旁觀眾人無不大奇,但見二人相擁而泣,又悲又喜,一個舐犢情深,一個至誠孺慕,群雄之中,不少人為之鼻酸。

  葉二娘道:「孩子,你今年二十四歲,這二十四年來,我白天也想你,黑夜也想念你,我氣不過人家有兒子,我自己兒子卻給天殺的賊子偷去了。我……我只好去偷人家的兒子。可……可是……別人的兒子,那有自己親生的好?」

  南海鱷神哈哈大笑,說道:「三妹!你老是去偷人家白白胖胖的娃兒來玩,玩夠了便捏死了他,原來是為了自己兒子給人家偷去啦。岳老二問你甚麼緣故,你總是不肯說!很好,妙極!虛竹小子,你媽媽是我義妹,你快叫我一聲『岳二伯!』」想到自己的輩份還在這武功奇高的靈鷲宮主人之上,這份樂子可真不用說了。雲中鶴搖頭道:「不對,不對!虛竹子是你師父的把兄,你得叫他一聲師伯。我是他母親的義弟,輩份比你高了兩輩,你快叫我『師叔祖』!」南海鱷神一怔,吐了一口濃痰,罵道:「你奶奶的,老子不叫!」

  葉二娘放開了虛竹頭頸,抓住他肩頭,左看右瞧,喜不自勝,轉頭向玄寂道:「他是我的兒子,你不許打他!」隨即向虛竹大聲道:「是那一個天殺的狗賊,偷了我的孩兒,害得我母子分離二十四年?孩兒,孩兒,咱們走遍天涯海角,也要找到這個狗賊,將他千刀萬剮,斬成肉漿。你娘鬥他不過,孩兒武功高強,正好給娘報仇雪恨。」

  坐在大樹下一直不言不動的黑衣僧人忽然站起身來,緩緩說道:「你這孩兒是給人家偷去的,還是搶去的?你臉上這六道血痕,從何而來?」

  葉二娘突然變色,尖聲叫道:「你……你是誰?你……你怎知道?」黑衣僧道:「你難道不認得我麼?」葉二娘尖聲大叫:「啊!是你,就是你!」縱身向他撲去,奔到離他身子丈餘之處,突然立定,伸手戟指,咬牙切齒,憤怒已極,卻也不敢近前。

  黑衣僧道:「不錯,你孩子是我搶去了,你臉上這六道血痕,也是我抓的。」葉二娘叫道:「為甚麼?你為甚麼要搶我孩兒?我和你素不相識,無怨無仇。你……你……害得我好苦。你害得我這二十四年之中,日夜苦受煎熬,到底為甚麼?為……為甚麼?」黑衣僧指著虛竹,問道:「這孩子的父親是誰?」葉二娘全身一震,道:「他……他……我不能說。」

  虛竹心頭激盪,奔到葉二娘身邊,叫道:「媽,你跟我說,我爹爹是誰?」

  葉二娘連連搖頭,道:「我不能說。」

  黑衣僧緩緩說道:「葉二娘,你本來是個好好的姑娘,溫柔美貌,端莊貞淑。可是在你十八歲那年,受了一個武功高強、大有身份的男子所誘,失身於他,生下了這個孩子,是不是?」葉二娘木然不動,過了好一會兒,才點頭道:「是。不過不是他引誘我,是我去引誘他的。」黑衣僧道:「這男子只顧到自己的聲名前程,全不顧念你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,未嫁生子,處境是何等的淒慘。」葉二娘道:「不,不!他顧到我了,他給了我很多銀兩,給我好好安排了下半世的生活。」黑衣僧道:「他為甚麼讓你孤零零的飄泊江湖?」

  葉二娘道:「我不能嫁他的。他怎麼能娶我為妻?他是個好人,他向來待我很好。是我自己不願連累他的。他……他是好人。」言辭之中,對這個遺棄了她的情郎,仍是充滿了溫馨和思念,昔日恩情,不因自己深受苦楚、不因歲月消逝而有絲毫減退。

  眾人均想:「葉二娘惡名素著,但對她當年的情郎,卻著實情深義重。只不知這男人是誰?」

  段譽、阮星竹、范驊、華赫艮、巴天石等大理一系諸人,聽二人說到這一樁昔年的風流事跡,情不自禁的都偷眼向段正淳瞄了一眼,都覺葉二娘這個情郎,身份、性情、處事、年紀,無一不和他相似。更有人想起:「那日四大惡人同赴大理,多半是為了找鎮南王討這筆孽債。」連段正淳也是大起疑心:「我所識女子著實不少,難道有她在內?怎麼半點也記不起來?倘若當真是我累得她如此,縱然在天下英雄之前聲名掃地,段某也決不能絲毫虧待了她。只不過……只不過……怎麼全然記不得了?」

  黑衣僧人朗聲道:「這孩子的父親,此刻便在此間,你幹麼不指他出來?」葉二娘驚道:「不,不!我不能說。」黑衣僧問道:「你為甚麼在你孩兒的背上、股上,燒上三處二十七點戒點香疤?」葉二娘掩面道:「我不知道,我不知道!求求你,別問我了。」

  黑衣僧聲音仍是十分平淡,一似無動於中,繼續問道:「你孩兒一生下來,你就想要他當和尚麼?」葉二娘道:「不是,不是的。」黑衣僧人道:「那麼,為甚麼在他身上燒這些佛門的香疤?」葉二娘道:「我不知道,我不知道!」黑衣僧朗聲道:「你不肯說,我卻知道。只因為這孩兒的父親,乃是佛門弟子,是一位大大有名的有道高僧。」

  葉二娘一聲呻吟,再也支持不住,暈倒在地。

  群雄登時大嘩,眼見葉二娘這等神情,那黑衣僧所言顯非虛假,原來和她私通之人,竟然是個和尚,而且是有名的高僧。眾人交頭接耳,議論紛紛。

  虛竹扶起葉二娘,叫道:「媽,媽,你醒醒!」過了半晌,葉二娘悠悠醒轉,低聲道:「孩兒,快扶我下山去。這……這人是妖怪,他……甚麼都知道。我再也不要見他了。這仇也……也不用報了。」虛竹道:「是,媽,咱們這就走罷。」

  黑衣僧道:「且慢,我話還沒說完呢。你不要報仇,我卻要報仇。葉二娘,我為甚麼搶你孩兒,你知道麼?因為……因為有人搶去了我的孩兒,令我家破人亡,夫婦父子,不得團聚。我這是為了報仇。」

  葉二娘道:「有人搶你孩兒?你是為了報仇?」

  黑衣僧道:「正是,我搶了你的孩兒來,放在少林寺的菜園之中,讓少林僧將他撫養長大,授他一身武藝。只因為我自己的親生孩兒,也是給人搶了去,撫養長大,由少林僧授了他一身武藝。你想不想瞧瞧我的真面目?」不等葉二娘意示可否,黑衣僧伸手便拉去了自己的面幕。

  群雄「啊」的一聲驚呼,只見他方面大耳,虬髯叢生,相貌十分威武,約莫六十歲左右年紀。

  蕭峰驚喜交集,搶步上前,拜伏在地,顫聲叫道:「你……你是我爹爹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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