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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二九


  段譽雙手連搖,說道:「咱們又無仇怨,何必再鬥?不打了,不打了!」

  慕容復素性高傲,從沒將天下人放在眼內,今日在當世豪傑之前,被段譽逼得全無還手餘地,又因王語嫣一言而得對方容讓,這口忿氣如何咽得下去?他鋼鈎揮向段譽面門,判官筆疾刺段譽胸膛,只想:「你用無形劍氣殺我好了,拚一個同歸於盡,勝於在這世上苟且偷生。」這一下撲來,已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。

  段譽見慕容復來勢兇猛,若以六脈神劍刺他要害,生怕傷了他性命,一時手足無措,竟然呆了,想不起以凌波微步避讓。慕容復這一縱志在拚命,來得何等快速,人影一幌之際,噗的一聲,右手判官筆已插入段譽身子。總算段譽在危急之間向左一側,避過胸膛要害,判官筆卻已深入右肩,段譽「啊」的一聲大叫,只嚇得全身僵立不動。慕容復左手鋼鈎疾鈎他後腦,這一招「大海撈針」,乃是北海拓跋氏「漁叟鈎法」中的一招厲害招數,係從深海鈎魚的鈎法之中變化出來,的是既準且狠。

  段正淳和南海鱷神眼見情勢不對,又再雙雙撲上,此外又加上了巴天石和崔百泉。這一次慕容復決意要殺段譽,寧可自己身受重傷,也決不肯有絲毫緩手,因此竟不理會段正淳等四人的攻擊,眼見鋼鈎的鈎尖便要觸及段譽後腦,突然間背後「神道穴」上一麻,身子被人凌空提起。「神道穴」要穴被抓,登時雙手酸麻,再也抓不住判官筆和鋼鈎,只聽得蕭峰厲聲喝道:「人家饒你性命,你反下毒手,算甚麼英雄好漢?」

  原來蕭峰見慕容復猛撲而至,門戶大開,破綻畢露,料想段譽無形劍氣使出,一招便取了他性命,萬沒想到段譽竟會在這當兒住手,慕容復來勢奇速,雖以蕭峰出手之快,竟也不及解救那一筆之厄。但慕容復跟著使出那一招「大海撈針」時,蕭峰便即出手,一把抓住他後心的「神道穴」。本來慕容復的武功雖較蕭峰稍弱,也不至一招之間便為所擒,只因其時憤懣填膺,一心一意要殺段譽,全沒顧到自身。蕭峰這一下又是精妙之極的擒拿手法,一把抓住了要穴,慕容復再也動彈不得。

  蕭峰身形魁偉,手長腳長,將慕容復提在半空,其勢直如老鷹捉小雞一般。鄧百川、公冶乾、包不同、風波惡四人齊叫:「休傷我家公子!」一齊奔上。王語嫣也從人叢中搶出,叫道:「表哥,表哥!」慕容復恨不得立時死去,免受這難當羞辱。

  蕭峰冷笑道:「蕭某大好男兒,竟和你這種人齊名!」手臂一振,將他擲了出去。

  慕容復直飛出七八丈外,腰板一挺,便欲站起,不料蕭峰抓他神道穴之時,內力直透諸處經脈,他無法在這瞬息之間解除手足的麻痺,砰的一聲,背脊著地,只摔得狼狽不堪。

  鄧百川等忙轉身向慕容復奔去。慕容復運轉內息,不待鄧百川等奔到,已然翻身站起。他臉如死灰,一伸手,從包不同腰間劍鞘中拔出長劍,跟著左手劃個圈子,將鄧百川等擋在數尺之外,右手手腕翻轉,橫劍便往脖子中抹去。王語嫣大叫:「表哥,不可……」

  ***

  便在此時,只聽得破空聲大作,一件暗器從十餘丈外飛來,橫過廣場,撞向慕容復手中長劍,錚的一聲響,慕容復長劍脫手飛出,手掌中滿是鮮血,虎口已然震裂。

  慕容復震駭莫名,抬頭往暗器來處瞧去,只見山坡上站著一個灰衣僧人,臉蒙灰布。

  那僧人邁開大步,走到慕容復身邊,問道:「你有兒子沒有?」語音頗為蒼老。

  慕容復道:「我尚未婚配,何來子息?」那灰衣僧森然道:「你有祖宗沒有?」慕容復甚是氣惱,大聲道:「自然有!我自願就死,與你何干?士可殺不可辱,慕容復堂堂男子,受不得你這些無禮的言語。」灰衣僧道:「你高祖有兒子,你曾祖、祖父、父親都有兒子,便是你沒有兒子!嘿嘿,大燕國當年慕容皝、慕容恪、慕容垂、慕容德何等英雄,卻不料都變成了斷種絕代的無後之人!」

  慕容皝、慕容恪、慕容垂、慕容德諸人,都是當年燕國的英主名王,威震天下,創下轟轟烈烈的事業,正是慕容復的列祖列宗。他在頭昏腦脹、怒發如狂之際突聽得這四位先人的名字,正如當頭淋下一盆冷水,心想:「先父昔年諄諄告誡,命我以興復大燕為終生之志,今日我以一時之忿,自尋短見,我鮮卑慕容氏從此絕代。我連兒子也沒有,還說得上甚麼光宗復國?」不由得背上額頭全是冷汗,當即拜伏在地,說道:「慕容復識見短絀,得蒙高僧指點迷津,大恩大德,沒齒難忘。」

  灰衣僧坦然受他跪拜,說道:「古來成大功業者,那一個不歷盡千辛萬苦?漢高祖有白登求和之困,唐高祖有降順突厥之辱,倘若都似你這麼引劍一割,只不過是個心窄氣狹的自了漢罷了,還談得上甚麼開國建基?你連勾踐、韓信也不如,當真是無知無識之極。」

  慕容復跪著受教,悚然驚懼:「這位神僧似乎知道我心中抱負,居然以漢高祖、唐高祖這等開國之主來相比擬。」說道:「慕容復知錯了!」灰衣僧道:「起來!」慕容復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,站起身來。

  灰衣僧道:「你姑蘇慕容氏的家傳武功神奇精奧,舉世無匹,只不過你沒學到家而已,難道當真就不及大理國段氏的『六脈神劍』了?瞧仔細了!」伸出食指,凌虛點了三下。

  這時段正淳和巴天石二人站在段譽身旁,段正淳已用一陽指封住段譽傷口四周穴道,巴天石正要將判官筆從他肩頭拔出來,不料灰衣僧指風點處,兩人胸口一麻,便即摔倒,跟著那判官筆從段譽肩頭反躍而出,拍的一聲,插入地下。段正淳和巴天石摔倒後,立即翻身躍起,不禁駭然。這灰衣僧顯然是手下留情,否則這兩下虛點便已取了二人性命。

  只聽那灰衣僧朗聲說道:「這便是你慕容家的『參合指』!當年老衲從你先人處學來,也不過一知半解、學到一些皮毛而已,慕容氏此外的神妙武功不知還有多少。嘿嘿,難道憑你少年人一點兒微末道行,便創得下姑蘇慕容氏『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』的大名麼?」

  群雄本來震於「姑蘇慕容」的威名,但見慕容復一敗於段譽,再敗於蕭峰,心下都想:「見面不如聞名!雖不能說浪得虛名,卻也不見得驚世駭俗,藝蓋當代。」待見那灰衣僧顯示了這一手神功,又聽他說只不過學得慕容氏「參合指」的一些皮毛,不禁對「姑蘇慕容」四字重生敬意。只是人人心中奇怪:「這灰衣僧是誰?他和慕容氏又是甚麼干係?」

  灰衣僧轉過身來,向著蕭峰合什說道:「喬大俠武功卓絕,果然名不虛傳,老衲想領教幾招!」蕭峰早有提防,當他合什施禮之時,便即抱拳還禮,說道:「不敢!」兩股內力一撞,二人身子同時微微一幌。

  便在此時,半空中忽見一條黑衣人影,如一頭大鷹般撲將下來,正好落在灰衣僧和蕭峰之間。這人驀地裏從天而降,突兀無比,眾人驚奇之下,一齊呼喊起來,待他雙足落地,這才看清,原來他手中拉著一條長索,長索的另一端繫在十餘丈外的一株大樹頂上。只見這人光頭黑衣,也是個僧人,黑布蒙面,只露出一雙冷電般的眼睛。

  黑衣灰衣二僧相對而立,過了好一陣,始終誰都沒開口說話。群雄見這二僧身材都是甚高,只是黑衣僧較為魁梧,灰衣僧則極瘦削。

  只有蕭峰卻又是喜歡,又是感激,他從這黑衣僧揮長索遠掠而來的身法之中,已認出便是那日在聚賢莊救他性命的黑衣大漢。當時那黑衣大漢頭戴氈帽,身穿俗家衣衫,此刻則已換作僧裝。此刻聚在少室山上的群雄之中,頗有不少當日曾參與聚賢莊之會,只是其時那黑衣大漢一瞥即逝,誰都沒看清他的身法,這時自然也認他不出。

  又過良久,黑衣灰衣二僧突然同時說道:「你……」但這「你」字一出口,二僧立即住口。再隔半晌,那灰衣僧才道:「你是誰?」黑衣僧道:「你又是誰?」

  群雄聽黑衣僧說了這四個字,心中都道:「這和尚聲音蒼老,原來也是個老僧。」

  蕭峰聽到這聲音正是當日那大漢在荒山中教訓他的聲調,一顆心劇烈跳動,只想立時便上去相認,叩謝救命之恩。

  那灰衣僧道:「你在少林寺中一躲數十年,為了何事?」

  黑衣僧道:「我也正要問你,你在少林寺中一躲數十年,又為了何事?」

  二僧這幾句話一出口,少林群僧自玄慈方丈以下無不大感詫異,各人面面相覷,都想:「這兩個老僧怎麼在本寺已有數十年,我卻絲毫不知?難道當真有這等事?」

  只聽灰衣僧道:「我藏身少林寺中,為了找尋一些東西。」黑衣僧道:「我藏身少林寺中,也為了找尋一些東西。我要找的東西,已經找到了,你要找的,想來也已找到。否則的話,咱們三場較量,該當分出了高下。」灰衣僧道:「不錯。尊駕武功了得,實為在下生平罕見,今日還再比不比?」黑衣僧道:「兄弟對閣下的武功也十分佩服,便再比下去,只怕也不易分出勝敗。」

  眾人忽聽這二僧以「閣下、兄弟」口吻相稱,不是出家人的言語,更加摸不著頭腦。

  灰衣僧道:「你我互相欽服,不用再較量了。」黑衣僧道:「甚好。」二僧點了點頭,相偕走到一株大樹之下,並肩而坐,閉上了眼睛,便如入定一般,再也不說話了。

  慕容復又是慚愧,又是感激,尋思:「這位高僧識得我的先人,不知相識的是我爺爺,還是爹爹?今後興復大事,勢必請這高僧詳加指點不可,今日可決不能交臂失之。」當下退在一旁,不敢便去打擾,要待那灰衣僧站起身來,再上去叩領教益。

  王語嫣想到他適才險些自刎,這時候兀自驚魂未定,拉著他的衣袖,淚水涔涔而下。慕容復心感厭煩,不過她究是一片好意,卻也不便甩袖將她摔開。

  灰衣黑衣二僧相繼現身,直到偕赴樹下打坐,虛竹和丁春秋始終在劇鬥不休。這時群雄的目光又都轉到他二人身上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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