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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六


  緣根大喜,連道:「那很好,那很好。好極,妙極!」聽說他本門功夫已失,只道他犯戒太多,給本寺長老廢去了武功,登時便換了一番臉色。但轉念又想:「雖說他武功已廢,但倘若尚有幾分剩餘,總是不易對付。」說道:「師弟,你到菜園來做工懺悔,那也極好。可是咱們這裏規矩,凡是犯了戒律,手上沾過血腥的僧侶,做工時須得戴上腳鐐手銬。這是列祖列宗傳下來的規矩,不知師弟肯不肯戴?倘若不肯,由我去稟告戒律院便了。」虛竹道:「規矩如此,小僧自當遵從。」

  緣根心下暗喜,當下取出鋼銬鋼鐐,給他戴上。少林寺數百年來傳習武功,自難免有不肖僧人為非作歹,而這些犯戒僧人往往武功極高,不易制服,是以戒律院、懺悔堂、菜園子各地,都備得有精鋼鑄成的銬鐐,緣根見虛竹戴上銬鐐,心中大定,罵道:「賊和尚,瞧你不出小小年紀,居然如此膽大妄為,甚麼戒律都去犯上一犯。今日不重重懲罰,如何出得我心中惡氣?」折下一根樹枝,沒頭沒腦的便向虛竹頭上抽來。

  虛竹收斂真氣,不敢以內力抵禦,讓他抽打,片刻之間,便給打得滿頭滿臉都是鮮血。他只是唸佛,臉上無絲毫不愉之色。

  緣根見他既不閃避,更不抗辯,心想:「這和尚果然武功盡失,我大可作踐於他。」想到虛竹大魚大肉、爛醉如泥的淫樂,自己空活了四十來歲,從未嘗過這種滋味,妒忌之心不禁油然而生,下手更加重了,直打斷了三根樹枝,這才罷手,惡狠狠的道:「你每天挑一百擔糞水澆菜,只消少了一擔,我用硬扁擔、鐵棍子打斷你的兩腿。」

  虛竹苦受責打,心下反而平安,自忖:「我犯了這許多戒律,原該重責,責罰越重,我身上的罪孽便化去越多。」當下恭恭敬敬的應道:「是!」走到廊下提了糞桶,便去挑糞加水,在畦間澆菜。這澆菜是一瓢瓢的細功夫,虛竹毫不馬虎,勻勻淨淨、仔仔細細的灌澆,直到深夜一百桶澆完,這才在柴房中倒頭睡覺。

  第二日天還沒亮,緣根便過來拳打腳踢,將他鬧醒,罵道:「賊和尚,懶禿!青天白日的,卻躲在這裏睡覺,快起來劈柴去。」虛竹道:「是!」也不抗辯,便去劈柴。如此一連六七日,日間劈柴,晚上澆糞,苦受折磨,全身傷痕累累,也不知已吃了幾千百鞭。

  第八日早晨,虛竹正在劈柴,緣根走近身來,笑嘻嘻的道:「師兄你辛苦啦?」取過鑰匙,便給他打開了銬鐐。虛竹道:「也不辛苦。」提起斧頭又要劈柴,緣根道:「師兄不用劈了,師兄請到屋裏用飯。小僧這幾日多有得罪,當真該死,還求師兄原宥。」

  虛竹聽他口氣忽然大變,頗感詫異,抬起頭來,只見他鼻青目腫,顯是曾給人狠狠的打了一頓,更是奇怪。緣根苦著臉道:「小僧有眼不識泰山,得罪了師兄,師兄倘若不原諒,我……我……便大禍臨頭了。」虛竹道:「小僧自作自受,師兄責罪得極當。」

  緣根臉色一變,舉起手來,拍拍拍拍,左右開弓,在自己臉上重重打了四記巴掌,求道:「師兄,師兄,求求你行好,大人不記小人過,我……我……」說著又是拍拍連聲,痛打自己的臉頰。虛竹大奇,問道:「師兄此舉,卻是何意?」

  緣根雙膝一曲,跪倒在地,拉著虛竹的衣裾,道:「師兄若不原諒,我……我一對眼珠便不保了。」虛竹道:「我當真半點也不明白。」緣根道:「只要師兄饒恕了我,不挖去我的眼珠子,小僧來生變牛變馬,報答師兄的大恩大德。」虛竹道:「師兄說那裏話來?我幾時說過要挖你的眼珠?」緣根臉如土色,道:「師兄既一定不肯相饒,小僧有眼無珠,只好自求了斷。」說著右手伸出兩指,往自己眼中插去。

  虛竹伸手抓住他手腕,道:「是誰逼你自挖眼珠?」緣根滿額是汗,顫抖道:「我……我不敢說,倘若說了,他……他們立即取我性命。」虛竹道:「是方丈麼?」緣根道:「不是。」虛竹又問:「是達摩院首座?羅漢堂首座?戒律院首座?」緣根都說不是,並道:「師兄,我是不敢說的,只求求你饒恕了我。他們說,我要想保全這對眼珠子,只有求你親口答應饒恕。」說著偷眼向旁一瞥,滿臉都是懼色。

  虛竹順著他眼光瞧去,只見廊下坐著四名僧人,一色灰布僧袍,灰布僧帽,臉孔朝裏,瞧不見相貌。虛竹尋思:「難道是這四位師兄?想來他們必是寺中大有來頭之人遣來,懲罰緣根擅自作威作福,責打犯戒的僧人。」便道:「我不怪罪師兄,早就原諒了你。」緣根喜從天降,當即跪下,砰砰磕頭。虛竹忙跪下還禮,說道:「師兄快請起。」

  緣根站起身來,恭恭敬敬的將虛竹請到飯堂之中,親自斟茶盛飯,殷勤服侍。虛竹推辭不得,眼見若不允他服侍,緣根似乎便會遭逢大禍,也就由他。

  緣根低聲道:「師兄要不要喝酒?要不要吃狗肉?我去給師兄弄來。」虛竹驚道:「阿彌陀佛,罪過,罪過,這如何使得?」緣根眨一眨眼,道:「一切罪業,全由小僧獨自承當便是。我這便去設法弄來,供師兄享用。」虛竹搖手道:「不可,不可!萬萬不可。」

  緣根陪笑道:「師兄若嫌在寺中取樂不夠痛快,不妨便下山去,戒律院中問將起來,小僧便說是派師兄出去採辦菜種,一力遮掩,決無後患。」虛竹聽他越說越不成話,搖頭道:「小僧誠心懺悔以往過誤,一應戒律,再也不敢違犯。師兄此言,不可再提。」

  緣根道:「是。」臉上滿是懷疑神色,似乎在說:「你這酒肉和尚怎麼假惺惺起來,到底是何用意?」但不敢多言,服侍他用過素餐,請他到自己的禪房宿息。一連數日,緣根都是竭力伺候,恭敬得無以復加。

  過了三日,這天虛竹食罷午飯,緣根泡了壺清茶,說道:「師兄,請用茶。」虛竹道:「小僧是待罪之身,師兄如此客氣,教小僧如何克當?」站起身來,雙手去接茶壺。

  忽聽得鐘聲鏜鏜大響,連續不斷,是召集全寺僧眾的訊號。除了每年佛誕、達摩祖師誕辰等幾日之外,寺中向來極少召集全體僧眾。緣根有些奇怪,說道:「方丈鳴鐘集眾,咱們都到大雄寶殿去罷。」虛竹道:「正是。」隨同菜園中的十來名僧人,匆匆趕到大雄寶殿。

  只見殿上已集了二百餘人,其餘僧眾不斷的進來。片刻之間,全寺千餘僧人都已集在殿上,各分行輩排列,人數雖多,卻靜悄悄地鴉雀無聲。

  虛竹排在「虛」字輩中,見各位長輩僧眾都是神色鄭重,心下惴惴:「莫非我所犯戒律太大,是以方丈大集寺眾,要重重的懲罰?瞧這聲勢,似乎要破門將我逐出寺去,那便如何是好?」正慄慄危懼間,只聽鐘聲三響,諸僧齊宣佛號:「南無釋迦如來佛!」

  方丈玄慈與玄字輩的三位高僧,陪著七位僧人,從後殿緩步而出。殿上僧眾一齊躬身行禮。玄慈與那七僧先參拜了殿上佛像,然後分賓主坐下。

  虛竹抬起頭來,見那七僧年紀都已不輕,服色與本寺不同,是別處寺院來的客僧,其中一僧高鼻碧眼,頭髮鬈曲,身形甚高,是一位胡僧。坐在首位的約有七十來歲年紀,身形矮小,雙目炯炯有神,顧盼之際極具威嚴。

  玄慈朗聲向本寺僧眾說道:「這位是五台山清涼寺方丈神山上人,大家參見了。」眾僧聽了,心中都是一凜。眾僧大都知道神山上人在武林中威名極盛,與玄慈大師並稱「降龍」「伏虎」兩羅漢,以武功而論,據說神山上人還在玄慈方丈之上。只是清涼寺規模較小,在武林中的地位更遠遠不及少林,聲望卻是不如玄慈了,均想:「聽說神山上人自視極高,曾說僧人而過問武林中俗務,不免落了下乘,向來不願跟本寺打甚麼交道,今日親來,不知是為了甚麼大事。」當下各人又都躬身向神山上人行禮。

  玄慈伸手向著其餘六僧,逐一引見,說道:「這位是開封府大相國寺觀心大師,這位是江南普渡寺的道清大師,這位是廬山東林寺覺賢大師,這位是長安淨影寺融智大師,這位是五台山清涼寺的神音大師,是神上山人的師弟。」觀心大師等四僧都是來自名山古剎,只是大相國寺、普渡寺等向來重佛法而輕武功,這四僧雖然武林中大大有名,在其本寺的位份卻並不高。少林寺眾僧躬身行禮,觀心大師等起身還禮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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