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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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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三九回 解不了 名韁繫嗔貪 虛竹次日醒轉,發覺睡在一張溫軟的床上,睜眼向帳外看去,見是處身於一間極大的房中,空蕩蕩地倒與少林寺的禪房差不多,房中陳設古雅,銅鼎陶瓶,也有些像少林寺中的銅鐘香爐。這時兀自迷迷糊糊,於眼前情景,惘然不解。 一個少女托著一隻瓷盤走到床邊,正是蘭劍,說道:「主人醒了?請漱漱口。」 虛竹宿酒未消,只覺口中苦澀,喉頭乾渴,見碗中盛著一碗黃澄澄的茶水,拿起便喝,入口甜中帶苦,卻無茶味,便骨嘟骨嘟的喝個清光。他一生中那裏嘗過甚麼參湯?也不知是甚麼苦茶,歉然一笑,說道:「多謝姊姊!我……我想起身了,請姊姊出去罷!」 蘭劍尚未答口,房門外又走進一個少女,卻是菊劍,微笑道:「咱姊妹二人服侍主人換衣。」說著從床頭椅上拿起一套淡青色的內衣內褲,塞在虛竹被中。 虛竹大窘,滿臉通紅,說道:「不,不,我……我不用姊姊們服侍。我又沒受傷生病,只不過是喝醉了,唉,這一下連酒戒也犯了。經云:『飲酒有三十六失』。以後最好不飲。三弟呢?段公子呢?他在那裏?」 蘭劍抿嘴笑道:「段公子已下山去了。臨去時命婢子稟告主人,說道待靈鷲宮中諸事定當之後,請主人赴中原相會。」 虛竹叫聲:「啊喲!」說道:「我還有事問他呢,怎地他便走了?」心中一急,從床上跳了起來,要想去追趕段譽,問他「夢中女郎」的姓名住處,突然見自身穿著一套乾乾淨淨的月白小衣,「啊」的一聲,又將被子蓋在身上,驚道:「我怎地換了衣衫?」他從少林寺中穿出來的是套粗布內衣褲,穿了半年,早已破爛污穢不堪,現下身上所服,著體輕柔,也不知是綾羅還是綢緞,但總之是貴重衣衫。 菊劍笑道:「主人昨晚醉了,咱四姊妹服侍主人洗澡更衣,主人都不知道麼?」 虛竹更是大吃一驚,一抬頭見到蘭劍、菊劍,人美似玉,笑靨勝花,不由得心中怦怦亂跳,一伸臂間,內衣從手臂間滑了上去,露出隱隱泛出淡紅的肌膚,顯然身上所積的污垢泥塵都已被洗擦得乾乾淨淨,他兀自存了一線希望,強笑道:「我真醉得胡塗了,幸好自己居然還會洗澡。」蘭劍笑道:「昨晚主人一動也不會動了,是我們四姊妹替主人洗的。」虛竹「啊」的一聲大叫,險些暈倒,重行臥倒,連呼:「糟糕,糟糕!」 蘭劍、菊劍給他嚇了一跳,齊問:「主人,甚麼事不對啦?」虛竹苦笑道:「我是個男人,在你們四位姊姊面前……那個赤身露體,豈不……豈不是糟糕之極?何況我全身老泥,又臭又髒,怎可勞動姊姊們做這等污穢之事?」蘭劍道:「咱四姊妹是主人的女奴,便為主人粉身碎骨也所應當,奴婢犯了過錯,請主人責罰。」說罷,和菊劍一齊拜伏在地。 虛竹見她二人大有畏懼之色,想起余婆、石嫂等人,也曾為自己對她們以禮相待,因而嚇得全身發抖,料想蘭劍、菊劍也是見慣了童姥的詞色,只要言辭稍和,面色略溫,立時便有殺手相繼,便道:「兩位姊……嗯,你們快起來,你們出去罷,我自己穿衣,不用你們服侍。」蘭菊二人站起身來,淚盈於眶,倒退著出去。虛竹心中奇怪,問道:「我……是我得罪了你們麼?你們為甚麼不高興,眼淚汪汪的?只怕我說錯了話,這個……」 菊劍道:「主人要我姊妹出去,不許我們服侍主人穿衣盥洗,定是討厭了我們……」話未說完,珠淚已滾滾而下。虛竹連連搖手,說道:「不,不是的。唉,我不會說話,甚麼也說不明白。我是男人,你們是女的,那個……那個不大方便……的的確確沒有他意……我佛在上,出家人不打誑語,我決不騙你們。」 蘭劍、菊劍見他指手劃腳,說得情急,其意甚誠,不由得破涕為笑,齊聲道:「主人莫怪。靈鷲宮中向無男人居住,我們更從來沒見過男子。主人是天,奴婢們是地,那裏有甚麼男女之別?」二人盈盈走近,服侍虛竹穿衣著鞋。不久梅劍與竹劍也走了進來,一個替他梳頭,一個替他洗臉。虛竹嚇得不敢作聲,臉色慘白,心中亂跳,只好任由她四姊妹擺布,再也不敢提一句不要她們服侍的話。 他料想段譽已經去遠,追趕不上,又想洞島群豪身上生死符未除,不能就此猝然離去,用過早點後,便到廳上和群豪相見,替兩個痛得最厲害之人拔除了生死符。 拔除生死符須以真力使動「天山六陽掌」,虛竹真力充沛,縱使連拔十餘人,也不會疲累,可是童姥在每人身上所種生死符的部位各不相同,虛竹細思拔除之法,卻頗感煩難。他於經脈、穴道之學所知極淺,又不敢隨便動手,若有差失,不免使受治者反蒙毒害。到得午間,竟只治了四人。食過午飯後,略加休息。 梅劍見他皺起眉頭,沉思拔除生死符之法,頗為勞心,便道:「主人,靈鷲宮後殿,有數百年前舊主人遺下的石壁圖像,婢子曾聽姥姥言道,這些圖像與生死符有關,主人何不前去一觀?」虛竹喜道:「甚好!」 當下梅蘭菊竹四姝引導虛竹來到花園之中,搬開一座假山,現出地道入口,梅劍高舉火把,當先領路,五人魚貫而進。一路上梅劍在隱蔽之處不住按動機括,使預伏的暗器陷阱不致發動。那地道曲曲折折,盤旋向下,有時豁然開朗,現出一個巨大的石窟,可見地道是依著山腹中天然的洞穴而開成。 竹劍道:「這些奴才攻進宮來,鈞天部的姊姊們都給擒獲,我們四姊妹眼見抵敵不住,便逃到這裏躲避,只盼到得天黑,再設法去救人。」蘭劍道:「其實那也只是我們報答姥姥的一番心意罷了。主人倘若不來,我們終究都不免喪生於這些奴才之手。」 行了二里有餘,梅劍伸手推開左側一塊巖石,讓在一旁,說道:「主人請進,裏面便是石室,婢子們不敢入內。」虛竹道:「為甚麼不敢?裏面有危險麼?」梅劍道:「不是有危險。這是本宮重地,婢子們不敢擅入。」虛竹道:「一起進來罷,那有甚麼要緊?外邊地道中這麼窄,站著很不舒服。」四姝相顧,均有驚喜之色。 梅劍道:「主人,姥姥仙去之前,曾對我姊妹們說道,倘若我四姊妹忠心服侍,並無過犯,又能用心練功,那麼到我們四十歲時,便許我們每年到這石室中一日,參研石壁上的武功。就算主人恩重,不廢姥姥當日的許諾,那也是廿二年之後的事了。」虛竹道:「再等廿二年,豈不氣悶煞人?到那時你們也老了,再學甚麼武功?一齊進去罷!」四姝大喜,當即伏地跪拜。虛竹道:「請起,請起。這裏地方狹窄,我跪下還禮,大家擠成一團了。」 四人走進石室,只見四壁巖石打磨得甚是光滑,石壁上刻滿了無數徑長尺許的圓圈,每個圈中都刻了各種各樣的圖形,有的是人像,有的是獸形,有的是殘缺不全的文字,更有些只是記號和線條,圓圈旁註著「甲一」、「甲二」、「子一」、「子二」等數字,圓圈之數若不逾千,至少也有八九百個,一時卻那裏看得周全? 竹劍道:「咱們先看甲一之圖,主人說是嗎?」虛竹點頭稱是。當下五人舉起火把,端相編號「甲一」的圓圈,虛竹一看之下,便認出圈中所繪,是天山折梅手第一招的起手式,道:「這是『天山折梅手』。」看甲二時,果真是天山折梅手的第二招,依次看下去,天山折梅手圖解完後,便是天山六陽掌的圖解,童姥在西夏皇宮中所傳的各種歌訣奧秘,盡皆註在圓圈之中。 石壁上天山六陽掌之後的武功招數,虛竹就沒學過。他按著圖中所示,運起真氣,只學得數招,身子便輕飄飄地凌虛欲起,只是似乎還在甚麼地方差了一點,以致無法離地。 正在凝神運息、萬慮俱絕之時,忽聽得「啊、啊」兩聲驚呼,虛竹一驚,回過頭來,但見蘭劍、竹劍二姝身形幌動,跟著摔倒在地。梅菊二姝手扶石壁,臉色大變,搖搖欲墜。虛竹忙將蘭竹二姝扶起,驚道:「怎麼啦?」梅劍道:「主……主人,我們功力低微,不能看這裏的……這裏的圖形……我……我們在外面伺候。」四姝扶著石壁,慢慢走出石室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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