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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三


  虛竹見慕容復等要走,竭誠挽留。慕容復道:「在下得罪了縹緲峰,好生汗顏,承兄台不加罪責,已領盛情,何敢再行叨擾?」虛竹道:「那裏,那裏?兩位公子文武雙全,英雄了得,在下仰慕得緊,只想……只想這個……向兩位公子領教。我……我實在笨得……那個要命。」

  包不同適才與諸女交鋒,寡不敵眾,身上受了好幾處劍傷,正沒好氣,聽虛竹囉裏囉唆的留客,又聽慕容復低聲說他懷中藏了王語嫣的圖像,尋思:「這小賊禿假仁假義,身為佛門子弟,卻對我家王姑娘暗起歹心,顯然是個不守清規的淫僧。」便道:「小師父留英雄是假,留美人是真,何不直言要留王姑娘在縹緲峰上?」

  虛竹愕然道:「你……你說甚麼?我要留甚麼美人?」包不同道:「你心懷不軌,難道姑蘇慕容家的都是白癡麼?嘿嘿,太也可笑!」虛竹搔了搔頭,說道:「我不懂先生說些甚麼,不知甚麼事可笑。」

  包不同雖然身在龍潭虎穴之中,但一激發了他的執拗脾氣,早將生死置於度外,大聲叫道:「你這小禿賊,你是少林寺的和尚,既是名門弟子,怎麼又改投邪派,勾結一眾妖魔鬼怪?我瞧著你便生氣。一個和尚,逼迫幾百名婦女做你妻妾情婦,兀自不足,卻又打起我家王姑娘的主意來!我跟你說,王姑娘是我家慕容公子的人,你癩蝦蟆想吃天鵝肉,乘早收了歹心的好!」怒火上衝,拍手頓足,指著虛竹的鼻子大罵。

  虛竹莫名其妙,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我……」忽聽得呼呼兩聲,烏老大挺起綠波香露鬼頭刀,哈大霸舉起一柄大鐵椎,齊聲大喝,雙雙向包不同撲來。

  慕容復知道虛竹既允為這些人解去生死符之毒,已得群豪死力,若是混戰起來,凶險無比,眼見烏老大和哈大霸同時撲到,身形一幌,搶上前去,使出「斗轉星移」的功夫,一帶之間,鬼頭刀砍向哈大霸,而大鐵椎砸向烏老大,噹的一聲猛響,兩般兵刃激得火花四濺。慕容復反手在包不同肩頭輕輕一推,將他推出丈餘,向虛竹拱手道:「得罪,告辭了!」身形幌處,已到大廳門口。他適才見過門口的機關,倘若那巨巖再移過來擋住了大門,那便只有任人宰殺了。

  虛竹忙道:「公子慢走,決不……不是這個意思……我……」慕容復雙眉一挺,轉身過來,朗聲道:「閣下是否自負天下無敵,要指點幾招麼?」虛竹連連搖手,道:「不……不敢……」慕容復道:「在下不速而至,來得冒昧,閣下真的非留下咱們不可麼?」虛竹搖頭道:「不……不是……是的……唉!」

  慕容復站在門口,傲然瞧著虛竹、三十六洞、七十二島群豪,以及梅蘭菊竹四劍、九天九部諸女。群豪諸女為他氣勢所懾,一時竟然無人敢於上前。隔了半晌,慕容復袍袖一拂,道:「走罷!」昂然跨出大門。王語嫣、鄧百川等五人跟了出去。

  烏老大憤然道:「尊主,倘若讓他活著走下縹緲峰,大夥兒還用做人嗎?請尊主下令攔截。」虛竹搖頭道:「算了。我……我真不懂,為甚麼他忽然生這麼大的氣,唉,真是不明白……」烏老大道:「那麼待屬下去擒了那位王姑娘來。」虛竹忙道:「不可,不可!」

  王語嫣見段譽未出大廳,回頭道:「段公子,再見了!」

  段譽一震,心口一酸,喉頭似乎塞住了,勉強說道:「是,再……再見了。我……我還是跟你一起……」眼見她背影漸漸遠去,更不回頭,耳邊只響著包不同那句話:「他說王姑娘是慕容公子的人,叫旁人趁早死了心,不可癩蝦蟆想吃天鵝肉。不錯,慕容公子臨出廳門之時,神威凜然,何等英雄氣概!他一舉手間便化解了兩個勁敵的招數,又是何等深湛的武功!以我這等手無縛雞之力的人,到處出醜,如何在她眼下?王姑娘那時瞧著她表哥的眼神臉色,真是深情款款,既仰慕,又愛憐,我……我段譽,當真不過是一隻癩蝦蟆罷了。」

  一時之間,大廳上怔住了兩人,虛竹是滿腹疑雲,搔首踟躕,段譽是悵惘別離,黯然魂消。兩人呆呆的茫然相對。

  過了良久,虛竹一聲長嘆。段譽跟著一聲長嘆,說道:「仁兄,你我同病相憐,這銘心刻骨的相思,卻何以自遣?」虛竹一聽,不由得滿面通紅,以為他知道自己「夢中女郎」的艷跡,囁嚅問道:「段……段公子,你卻又如……如何得知?」

  段譽道:「不知子都之美者,無目者也。不識彼姝之美者,非人者也。愛美之心,人皆有之。仁兄,你我同是天涯淪落人,此恨綿綿無絕期!」說著又是一聲長嘆。他認定虛竹懷中私藏王語嫣的圖像,自是和自己一般,對王語嫣傾倒愛慕,適才慕容復和虛竹衝突,當然也是為著王語嫣了,又道:「仁兄武功絕頂,可是這情之一物,只講緣份,不論文才武藝,若是無緣,說甚麼也不成的。」

  虛竹喃喃道:「是啊,佛說萬法緣生,一切只講緣份……不錯……那緣份……當真是可遇不可求……是啊,一別之後,茫茫人海,卻又到那裏找去?」他說的是「夢中女郎」,段譽卻認定他是說王語嫣。兩人各有一份不通世俗的獃氣,竟然越說越投機。

  靈鷲宮諸女擺開筵席,虛竹和段譽便攜手入座。諸洞島群豪是靈鷲宮下屬,自然誰也不敢上來和虛竹同席。虛竹不懂款客之道,見旁人不過來,也不出聲相邀,只和段譽講論。

  段譽全心全意沉浸在對王語嫣的愛慕之中,沒口子的誇獎,說她性情如何和順溫婉,姿容如何秀麗絕俗。虛竹只道段譽在誇獎他的「夢中女郎」,不敢問他如何認得,更不敢出聲打聽這女郎的來歷,一顆心卻是怦怦亂跳,尋思:「我只道童姥一死,天下便沒人知道這位姑娘的所在,天可憐見,段公子竟然認得。但聽他之言,對這位姑娘也充滿了愛慕之情、思戀之意,我若吐露風聲,曾和她在冰窖之中有過一段因緣,段公子勢必大怒,離席而去,我便再也打聽不到了。」聽段譽沒口子誇獎這位姑娘,正合心意,便也隨聲附和,其意甚誠。

  兩人各說各的情人,纏夾在一起,只因誰也不提這兩位姑娘名字,言語中的筍頭居然接得絲絲入扣。虛竹道:「段公子,佛家道萬法都是一個緣字。經云:『諸法從緣生,諸法從緣滅。我佛大沙門,常作如是說。』達摩祖師有言:『眾生無我,苦樂隨緣』,如有甚麼賞心樂事,那也是『宿因所構,今方得之。緣盡還無,何喜之有?』」段譽道:「是啊!『得失隨緣,心無增減』!話雖如此說,但吾輩凡夫,怎能修得到這般『得失隨緣,心無增減』的境地?」

  大理國佛法昌盛,段譽自幼誦讀佛經,兩人你引一句金剛經,我引一段法華經,自寬自慰,自傷自嘆,惺惺相惜,同病相憐。梅蘭菊竹四姝不住輪流上來勸酒。段譽喝一杯,虛竹便也喝一杯,嘮嘮叨叨的談到半夜。群豪起立告辭,由諸女指引歇宿之所。虛竹和段譽酒意都有八九分了,仍是對飲講論不休。

  那日段譽和蕭峰在無錫城外賭酒,以內功將酒水從指甲中逼出,此刻借酒澆愁,卻是真飲,迷迷糊糊的道:「仁兄,我有一位結義金蘭的兄長,姓喬名峰,此人當真是大英雄,真豪傑,武功酒量,無雙無對。仁兄若是遇見,必然也愛慕喜歡,只可惜他不在此處,否則咱三人結拜為兄弟,共盡意氣之歡,實是平生快事。」

  虛竹從不喝酒,全仗內功精湛,這才連盡數斗不醉,但心中飄飄盪盪地,說話舌頭也大了,本來拘謹膽小,忽然豪氣陡生,說道:「段公子若是……那個不是……不是瞧不起我,咱二人便先結拜起來,日後尋到喬大哥,再拜一次便了。」段譽大喜,道:「妙極,妙極!兄長幾歲?」

  二人敘了年紀,虛竹大了三歲,段譽叫道:「二哥,受小弟一拜!」推開椅子,跪拜下去。虛竹急忙還禮,腳下一軟,向前直摔。

  段譽見他摔跌,忙伸手相扶,兩人無意間真氣一撞,都覺對方體中內力充沛,急忙自行收斂克制。這時段譽酒意已有十分,腳步踉蹌,站立不定。突然之間,兩人哈哈大笑,互相摟抱,滾跌在地。段譽道:「二哥,小弟沒醉,咱倆再來喝他一百杯!」虛竹道:「小兄自當陪三弟喝個痛快。」段譽道:「人生得意須盡歡,莫使金樽空對月,哈哈,會須立盡三百杯!」兩人越說越迷糊,終於都醉得人事不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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