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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四


  童姥罵道:「小和尚不中用,怕甚麼?你聽她越叫越遠,不是往東方追下去了嗎?」

  果然聽叫聲漸漸遠去,虛竹甚是佩服童姥的智計,說道:「她……她怎知咱們從數百丈高的山峰上掉將下來,居然沒死?」童姥道:「自然是有人多口了。」凝思半晌,道:「姥姥數十年不下縹緲峰,沒想到世上武學進展如此迅速。那個化解咱們下墮之勢的年青公子,這一掌借力打力,四兩撥千斤,當真出神入化。另外那個年青公子是誰?怎地會得『凌波微步』?」她自言自語,並非向虛竹詢問。虛竹生怕李秋水追上來,只是提氣急奔,也沒將童姥的話聽在耳裏。

  走上平地之後,他仍是儘揀小路行走,當晚在密林長草之中宿了一夜,次晨再行,童姥仍是指著西方。虛竹道:「前輩,你說西去不遠便是西夏國,我看咱們不能再向西走了。」童姥冷笑道:「為甚麼不能再向西走?」虛竹道:「萬一闖入了西夏國的國境,豈非自投羅網?」童姥道:「你踏足之地,早便是西夏國的國土了!」

  虛竹大吃一驚,叫道:「甚麼?這裏便是西夏之地?你說……你說你師妹在西夏國有極大的勢力?」童姥笑道:「是啊!西夏是這賤人橫行無忌的地方,要風得風,要雨得雨,咱們偏偏闖進她的根本重地之中,叫她死也猜想不到。她在四下裏拚命搜尋,怎料想得到我卻在她的巢穴之中安靜修練?哈哈,哈哈!」說著得意之極,又道:「小和尚,這是學了你的法子,一著最笨、最不合情理的棋子,到頭來卻大有妙用。」

  虛竹心下佩服,說道:「前輩神算,果然人所難測,只不過……只不過……」童姥道:「只不過甚麼?」虛竹道:「那李秋水的根本重地之中,定然另有旁人,要是給他們發見了咱們的蹤跡……」童姥道:「哼,倘若那是個無人的所在,還說得上甚麼冒險?歷盡萬難,身入險地,那才是英雄好漢的所為。」虛竹心想:「倘若是為了救人救世,身歷艱險也還值得,可是你和李秋水半斤八兩,誰也不見得是甚麼好人,我又何必為你去干冒奇險?」

  童姥見到他臉上的躊躇之意、尷尬之情,已猜到了他的心思,說道:「我叫你犯險,自然有好東西酬謝於你,決不會叫你白辛苦一場。現下我教你三路掌法,三路擒拿法,這六路功夫,合起來叫做『天山折梅手』。」

  虛竹道:「前輩重傷未癒,不宜勞頓,還是多休息一會的為是。」童姥雙目一翻,道:「你嫌我的功夫是旁門左道,不屑學麼?」虛竹道:「這……這個……這個……晚輩絕無此意,你不可誤會。」童姥道:「你是逍遙派的嫡派傳人,我這『天山折梅手』正是本門的上乘武功,你為甚麼不肯學?」虛竹道:「晚輩是少林派的,跟逍遙派實在毫無干係。」

  童姥道:「呸!你一身逍遙派的內功,還說跟逍遙派毫無干係,當真胡說八道之至。天山童姥為人,向來不做利人不利己之事。我教你武功,是為了我自己的好處,只因我要假你之手,抵禦強敵。你若不學會這六路『天山折梅手』,非葬身於西夏國不可,小和尚命喪西夏,毫不打緊,你姥姥可陪著你活不成了。」虛竹應道:「是!」覺得這人用心雖然不好,但甚麼都說了出來,倒是光明磊落的「真小人」。

  當下童姥將「天山折梅手」第一路的掌法口訣傳授了他。這口訣七個字一句,共有十二句,八十四個字。虛竹記心極好,童姥只說了三遍,他便都記住了。這八十四字甚是拗口,接連七個平聲字後,跟著是七個仄聲字,音韻全然不調,倒如急口令相似。好在虛竹平素甚麼「悉坦多,缽坦囉」、「揭諦,揭諦,波羅僧揭諦」等等經咒唸得甚熟,倒也不以為奇。

  童姥道:「你背負著我,向西疾奔,口中大聲唸誦這套口訣。」虛竹依言而為,不料只唸得三個字,第四個「浮」字便唸不出聲,須得停一停腳步,換一口氣,才將第四個字唸了出來。童姥舉起手掌,在他頭頂拍下,罵道:「不中用的小和尚,第一句便背不好。」這一下雖然不重,卻正好打在他「百會穴」上。虛竹身子一幌,只覺得頭暈腦脹,再唸歌訣時,到第四個字上又是一窒,童姥又是一掌拍下。

  虛竹心下甚奇:「怎麼這個『浮』字總是不能順順當當的吐出?」第三次又唸時,自然而然的一提真氣,那『浮』字便衝口噴出。童姥笑道:「好傢伙,過了一關!」原來這首歌訣的字句與聲韻呼吸之理全然相反,平心靜氣的唸誦已是不易出口,奔跑之際,更加難於出聲,唸誦這套歌訣,其實是調勻真氣的法門。

  到得午時,童姥命虛竹將她放下,手指一彈,一粒石子飛上天去,打下一隻烏鴉來,飲了鴉血,便即練那「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」。她此時已回復到十七歲時的功力,與李秋水相較雖然大大不如,彈指殺鴉卻是輕而易舉。

  童姥練功已畢,命虛竹負起,要他再誦歌訣,順背已畢,再要他倒背。這歌訣順讀已拗口之極,倒讀時更是逆氣頂喉,攪舌絆齒,但虛竹憑著一股毅力,不到天黑,居然將第一路掌法的口訣不論順唸倒唸,都已背得朗朗上口,全無窒滯。

  童姥很是喜歡,說道:「小和尚,倒也虧得你了……啊喲……啊喲!」突然間語氣大變,雙手握拳,在虛竹頭頂上猛擂,罵道:「你這沒良心的小賊,你……你一定和她做下了不可告人之事,我一直給你瞞在鼓裏。小賊,你還要騙我麼?你……你怎對得住我?」

  虛竹大驚,忙將她放下地來,問道:「前輩,你……你說甚麼?」童姥的臉已漲成紫色,淚水滾滾而下,叫道:「你和李秋水這賤人私通了,是不是?你還想抵賴?還不肯認?否則的話,她怎能將『小無相功』傳你?小賊,你……你瞞得我好苦。」虛竹摸不著頭腦,問道:「前輩,甚麼『小無相功』?」

  童姥一呆,隨即定神,拭乾了眼淚,嘆了口氣,道:「沒甚麼。你師父對我不住。」

  原來虛竹背誦歌訣之時,在許多難關上都迅速通過,倒背時尤其顯得流暢,童姥猛地裏想起,那定是修習了『小無相功』之故。她與無崖子、李秋水三人雖是一師相傳,但各有各的絕藝,三人所學頗不相同,那『小無相功』師父只傳了李秋水一人,是她的防身神功,威力極強,當年童姥數次加害,李秋水皆靠『小無相功』保住性命。童姥雖然不會此功,但對這門功夫行使時的情狀自是十分熟悉,這時發覺虛竹身上不但蘊有此功,而且功力深厚,驚怒之下,竟將虛竹當作了無崖子,將他拍打起來。待得心神清醒,想起無崖子背著自己和李秋水私通勾結,又是惱怒,又是自傷。

  這天晚上,童姥不住口的痛罵無崖子和李秋水。虛竹聽她罵得雖然惡毒,但傷痛之情其實更勝於憤恨,想想也不禁代她難過,勸道:「前輩,人生無常,無常是苦,一切煩惱,皆因貪瞋癡而起。前輩只須離此三毒,不再想念你的師弟,也不去恨你的師妹,心中便無煩惱了。」童姥怒道:「我偏要想念你那沒良心的師父,偏要恨那不怕醜的賤人。我心中越是煩惱,越是開心。」虛竹搖了搖頭,不敢再勸了。

  次日童姥又教他第二路掌法的口訣。如此兩人一面趕路,一面練功不輟。到得第五日傍晚,但見前面人烟稠密,來到了一座大城。童姥道:「這便是西夏都城靈州,你還有一路口訣沒唸熟,今日咱們要宿在靈州之西,明日更向西奔出二百里,然後繞道回來。」虛竹道:「咱們到靈州去麼?」童姥道:「當然是去靈州。不到靈州,怎能說深入險地?」

  又過了一日,虛竹已將六路「天山折梅手」的口訣都背得滾瓜爛熟。童姥便在曠野中傳授他應用之法。她一腿已斷,只得坐在地下,和虛竹拆招。這「天山折梅手」雖然只有六路,但包含了逍遙派武學的精義,掌法和擒拿手之中,含蘊有劍法、刀法、鞭法、槍法、抓法、斧法等等諸般兵刃的絕招,變法繁複,虛竹一時也學不了那許多。童姥道:「我這『天山折梅手』是永遠學不全的,將來你內功越高,見識越多,天下任何招數武功,都能自行化在這六路折梅手之中。好在你已學會了口訣,以後學到甚麼程度,全憑你自己了。」

  虛竹道:「晚輩學這路武功,只是為了保護前輩之用,待得前輩回功歸元大功告成,晚輩回到少林寺,便要設法將前輩所授盡數忘卻,重練少林寺本門功夫了。」

  童姥向他左看右看,神色十分詫異,似乎看到了一件希奇已極的怪物,過了半晌,才嘆了口氣,道:「我這天山折梅手,豈是任何少林派的武功所能比得?你捨玉取瓦,愚不可及。但要你這小和尚忘本,可真不容易。你合眼歇一歇,天黑後,咱們便進靈州城去罷!」

  ***

  到了二更時分,童姥命虛竹將她負在背上,奔到靈州城外,躍過護城河後,翻上城牆,輕輕溜下地來。只見一隊隊的鐵甲騎兵高舉火把,來回巡邏,兵強馬壯,軍威甚盛。虛竹這次出寺下山,路上見到過不少宋軍,與這些西夏國剽悍勇武的軍馬相比,那是大大不及了。

  童姥輕聲指點,命他貼身高牆之下,向西北角行去,走出三里有餘,只見一座高樓衝天而起,高樓後重重叠叠,盡是構築宏偉的大屋,屋頂金碧輝煌,都是琉璃瓦。虛竹見這些大屋的屋頂依稀和少林寺相似,但富麗堂皇,更有過之,低聲道:「阿彌陀佛,這裏倒有一座大廟。」童姥忍不住輕輕一笑,說道:「小和尚好沒見識,這是西夏國的皇宮,卻說是座大廟。」虛竹嚇了一跳,道:「這是皇宮麼?咱們來幹甚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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