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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八


  虛竹見那女童又被擒住,心中大急,尋思:「她叫我抱她上樹,我卻自己逃到樹頂,這輕身功夫是她傳授我的,這不是忘恩負義之至嗎?」一躍便從樹頂縱下。他手中拿著布袋,躍下時袋口恰好朝下,順手一罩,將烏老大的腦袋套在袋中,左手食指便向他背心上點去,這一指仍沒能點中他「意舍穴」,卻偏下寸許,戳到了他的「胃倉穴」上。

  烏老大只聽得頭頂生風,跟著便目不見物,大驚之下,揮刀砍出,卻砍了個空,其時正好虛竹伸指點中了他胃倉穴。烏老大並不因此而軟癱,雙臂一麻,噹的一聲,綠波香露刀落地,左手也即放鬆了那女童後頸。他急於要擺脫罩在頭上的布袋,忙翻身著地急滾。

  虛竹抱起那女童,又躍上樹頂,連說:「好險,好險!」那女童臉色蒼白,罵道:「不成器的東西,我老人家教了你功夫,卻兩次都攪錯了。」虛竹好生慚愧,說道:「是,是!我點錯了他穴道。」那女童道:「你瞧,他們又來了。」虛竹向下望去,只見不平道人和烏老大已回上坡來,另外還有三人,遠遠的指指點點,卻不敢逼近。

  忽見一個矮胖子大叫一聲,急奔搶上,奔到離松樹數丈外便著地滾倒,只見他身上有一叢光圈罩住,原來是舞動兩柄短斧,護著身子,搶到樹下,跟著錚錚兩聲,雙斧砍向樹根。此人力猛斧利,看來最多砍得十幾下,這棵大松樹便給他砍倒了。

  虛竹大急,叫道:「那怎麼是好?」那女童冷冷的道:「你師父指點了你門路,叫你去求那圖中的賤婢傳授武功。你去求她啊!這賤婢教了你,你便可下去打倒這五隻豬狗了。」虛竹急道:「唉,唉!」心想:「在這當口,你還有心思去跟這圖中女子爭強鬥勝。」錚錚兩響,矮胖子雙斧又在松樹上砍了兩下,樹幹不住幌動,松針如雨而落。

  那女童道:「你將丹田中的真氣,先運到肩頭巨骨穴,再送到手肘天井穴,然後送到手腕陽池穴,在陽豁、陽谷、陽池三穴中連轉三轉,然後運到無名指關衝穴。」一面說,一面伸指摸向虛竹身上穴道。她知虛竹連身上的穴道部位也分不清楚,單提經穴之名,定然令他茫然無措,非親手指點不可。

  虛竹自得無崖子傳功後,真氣在體內遊走,要到何處便何處,略無窒滯,聽那女童這般說,便依言運氣,只聽得錚錚兩聲,松樹又幌了一幌,說道:「運好了!」那女童道:「你摘下一枚松球,對準那矮胖子的腦袋也好,心口也好,以無名指運真力彈出去!」虛竹道:「是!」摘下一枚松球,扣在無名指上。

  女童叫道:「彈下去!」虛竹右手大拇指一鬆,無名指上的松球便彈了下去。只聽得呼的一聲響,松球激射而出,勢道威猛無儔,只是他從來沒學過暗器功夫,手上全無準頭,松球拍的一聲,鑽入土中,沒得無形無蹤,離那矮子少說也有三尺之遙,力道雖強,卻全無實效。那矮子嚇了一跳,但只怔得一怔,又掄斧向松樹砍去。

  那女童道:「蠢和尚,再彈一下試試!」虛竹心中好生慚愧,依言又運真氣彈出一枚松球。他刻意求中,手腕發抖,結果離那矮子的身子更在五尺之外。

  那女童搖頭嘆息,說道:「此處距左首那株松樹太遠,你抱了我後跳不過去,眼前情勢危急,你自己逃生去罷。」虛竹道:「你說那裏話來?我豈是貪生負義之輩?不管怎樣,我總要盡心盡力救你。當真不成,我陪你一起死便了。」那女童道:「蠢和尚,我跟你非親非故,何以要陪我送命?哼哼,他們想殺我二人,只怕沒這麼容易。你摘下十二枚松球,每隻手握六枚,然後這麼運氣。」說著便教了他運氣之法。

  虛竹心中記住了,還沒依法施行,那松樹已劇烈幌動,跟著喀喇喇一聲大響,便倒將下來。不平道人、烏老大、那矮子以及其餘二人歡呼大叫,一齊搶來。

  那女童喝道:「把松球擲出去!」其時虛竹掌中真氣奔騰,雙手一揚,十二枚松球同時擲出,拍拍拍拍幾聲,四個人翻身摔倒。那矮子卻沒給松球擲中,大叫:「我的媽啊!」拋下雙斧,滾下山坡去了。五人之中那矮子武功要算最低,但虛竹這十二枚松球射出時迅捷無比,聲到球至,其餘那四人絕無餘暇閃避。

  虛竹擲出松球之後,生怕摔壞了那女童,抱住她腰輕輕落地,只見雪地上片片殷紅,四人身上泊泊流出鮮血,不由得呆了。

  那女童一聲歡呼,從他懷中掙下地來,撲到不平道人身上,將嘴巴湊上他額頭傷口,狂吸鮮血。虛竹大驚,叫道:「你幹甚麼?」抓住她後心,一把提起。那女童道:「你已打死了他,我吸他的血治病,有甚麼不可以?」

  虛竹見她嘴旁都是血液,說話時張口獰笑,不禁心中害怕,緩緩將她身子放下,顫聲道:「我……我已打死了他?」那女童道:「難道還有假的?」說著俯身又去吸血。

  虛竹見不平道人額角上有個雞蛋般大的洞孔,心下一凜:「啊喲!我將松球打進了他腦袋!這松球又輕又軟,怎打得破他腦殼?」再看其餘三人時,一人心口中了兩枚松球,一人喉頭和鼻樑各中一枚,都已氣絕,只烏老大肚皮上中了一枚,不住喘氣呻吟,尚未斃命。

  虛竹走到他身前,拜將下去,說道:「烏先生,小僧失手傷了你,實非故意,但罪孽深重,當真對你不起。」烏老大喘氣罵道:「臭和尚,開……開甚麼玩笑?快……快……一刀將我殺了。你奶奶的!」虛竹道:「小僧豈敢和前輩開玩笑?不過,不過……」突然間想起自己一出手便連殺三人,看來這烏老大也是性命難保,自是犯了佛門不得殺生的第一大戒,心中驚懼交集,渾身發抖,淚水滾滾而下。

  那女童吸飽鮮血,慢慢挺直身子,只見虛竹手忙腳亂的正在替烏老大裹傷。烏老大動彈不得,卻不住口的惡毒咒罵。虛竹只是道歉:「不錯,不錯,確是小僧不好,真是一萬個對不起。不過你罵我的父母,我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,也不知我父母是誰,因此你罵了也是無用。我不知我父母是誰,自然也不知我奶奶是誰,不知我十八代祖宗是誰了。烏先生,你肚皮上一定很痛,當然脾氣不好,我決不怪你。我隨手一擲,萬萬料想不到這幾枚松球竟如此霸道厲害。唉!這些松球當真邪門,想必是另外一種品類,與尋常松球大大不同。」

  烏老大罵道:「操你奶奶雄,這松球有甚麼與眾不同?你這死後上刀山,下油鍋,進十八層阿鼻地獄的臭賊禿,你……你……咳咳,內功高強,打死了我,烏老大藝不如人,死而無怨,卻又來說……咳咳……甚麼消遣人的風涼話?說甚麼這松球霸道邪門?你練成了『北冥神功』,也用不著這麼強……強……兇……兇霸道……」一口氣接不上來,不住大咳。

  虛竹奇道:「甚麼北……北……」

  那女童笑道:「今日當真便宜了小和尚,姥姥這『北冥神功』本是不傳之秘,可是你心懷至誠,確是甘願為姥姥捨命,已符合我傳功的規矩,何況危急之中,姥姥有求於你,非要你出手不可。烏老大,你眼力倒真不錯啊,居然叫得出小和尚這手功夫的名稱。」

  烏老大睜大了眼睛,驚奇難言,過了半晌,才道:「你……你是誰?你本來是啞巴,怎麼會說話了?」

  那女童冷笑道:「憑你也配問我是誰?」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,倒出兩枚黃色藥丸,交給虛竹道:「你給他服下。」虛竹應道:「是!」心想這是傷藥當然最好,就算是毒藥,反正烏老大已然性命難保,早些死了,也免卻許多痛苦,當下便送到烏老大口邊。

  烏老大突然聞到一股極強烈的辛辣之氣,不禁打了幾個噴嚏,又驚又喜,道:「這……這是九轉……九轉熊蛇丸?」那女童點頭道:「不錯,你見聞淵博,算得是三十六洞中的傑出之士。這九轉熊蛇丸專治金創外傷,還魂續命,靈驗無比。」烏老大道:「你如何要救我性命?」他生怕失了良機,不等那女童回答,便將兩顆藥丸吞入了肚中。那女童道:「一來你幫了我一個大忙,須得給你點好處,二來日後還有用得著你之處。」烏老大更加不懂了,說道:「我幫過你甚麼大忙?姓烏的一心想要取你性命,對你從來沒安過好心。」

  那女童冷笑道:「你倒光明磊落,也還不失是條漢子……」抬頭看了看天,見太陽已升到頭頂,向虛竹道:「小和尚,我要練功夫,你在旁給我護法。倘若有人前來打擾,你便運起我授你的『北冥神功』,抓起泥沙也好,石塊也好,打將出去便是。」

  虛竹搖頭道:「倘若再打死人,那怎麼辦?我……我可不幹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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