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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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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招大出慕容復意料之外,立時驚覺:「這老怪假裝左側受傷,原來是誘敵之計,我可著了他的道兒!」心中湧起一絲悔意:「我忒也妄自尊大,將這名聞天下的星宿老怪看得小了,君子報仇,十年未晚,何必以一時之忿,事先沒策劃萬全,便犯險向他挑戰。」此時更無退縮餘地,全身內力,逕從拳中送出。 豈知內勁一迸出,登時便如石沉大海,不知到了何處。慕容復暗叫一聲:「啊喲!」他上來與丁春秋為敵,一直便全神貫注,決不讓對方「化功大法」使到自己身上,不料事到臨頭,仍然難以躲過。其時當真進退兩難,倘若續運內勁與抗,不論多強的內力,都會給他化散,過不多時便會功力全失,成為廢人;但若抱元守一,勁力內縮,丁春秋種種匪夷所思的厲害毒藥,便會順著他真氣內縮的途徑,侵入經脈臟腑。 正當進退維谷、徬徨無計之際,忽聽得身後一人大聲叫道:「師父巧設機關,臭小子已陷絕境。」慕容復急退兩步,左掌伸處,已將那星宿弟子胸口抓住。 他姑蘇慕容家最拿手的絕技,乃是一門借力打力之技,叫做「斗轉星移」。外人不知底細,見到慕容氏「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」神乎其技,凡在致人死命之時,總是以對方的成名絕技加諸其身,顯然天下各門各派的絕技,姑蘇慕容氏無一不會,無一不精。其實武林中絕技千千萬萬,任他如何聰明淵博,決難將每一項絕技都學會了,何況既是絕技,自非朝夕之功所能練成。但慕容氏有了這一門巧妙無比的「斗轉星移」之術,不論對方施出何種功夫來,都能將之轉移力道,反擊到對方自身。 善於「鎖喉槍」的,挺槍去刺慕容氏咽喉,給他「斗轉星移」一轉,這一槍便刺入了自己咽喉,而所用勁力法門,全是出於他本門的秘傳訣竅;善用「斷臂刀」的,揮刀砍出,卻砍上了自己手臂。兵器便是這件兵器,招數便是這記招數。只要不是親眼目睹慕容氏施這「斗轉星移」之術,那就誰也猜想不到這些人所以喪命,其實都是出於「自殺」。出手的人武功越高,死法越是巧妙。慕容氏若非單打獨鬥,若不是有把握定能致敵死命,這「斗轉星移」的功夫便決不使用,是以姑蘇慕容氏名震江湖,真正的功夫所在,卻是誰也不知。 將對手的兵刃拳腳轉換方向,令對手自作自受,其中道理,全在「反彈」兩字。便如有人一拳打在石牆之上,出手越重,拳頭上所受的力道越大,輕重強弱,不差分毫。只不過轉換有形的兵刃拳腳尚易,轉換無形無質的內力氣功,那就極難。慕容復在這門功夫上雖然修練多年,究竟限於年歲,未能達到登峰造極之境,遇到丁春秋這等第一流的高手,他自知無法以「斗轉星移」之術反撥回去傷害對方,是以連使三次「斗轉星移」,受到打擊的倒霉傢伙,卻都是星宿派弟子。他轉是轉了,移也移了,不過是轉移到了第三者身上。丁春秋暗施「逍遙三笑散」,彈杯送毒,逼射毒酒,每一次都給慕容復輕輕易易的找了替死鬼。 待得丁春秋使到「化功大法」,慕容復已然無法將之移轉,恰好那星宿弟子急於獻媚討好,張口一呼,顯示了身形所在。慕容復情急之下,無暇多想,一將那星宿弟子抓到,立時旁撥側挑,推氣換勁,將他換作了自身。他冒險施展,竟然生效,星宿老怪本意在「化」慕容復之「功」,豈知化去的卻是本門弟子的本門功夫。 慕容復一試成功,死裏逃生,當即抓住良機,決不容丁春秋再轉別的念頭,把那星宿弟子一推,將他身子撞到了另一名弟子身上。這第二名弟子的功力,當即也隨著丁春秋「化功大法」到處而迅速消解。 丁春秋眼見慕容復又以借力打力之法反傷自己弟子,自是惱怒之極,但想:「我若為了保全這些不成材的弟子,放脫他的拳頭,一放之後,再要抓到他便千難萬難。這小子定然見好便收,脫身逃走。這一仗我傷了五名弟子,只抓下他半隻袖子,星宿派可算大敗虧輸,星宿老仙還有甚麼臉面來揚威中原?」當下五指加勁,說甚麼也不放開他拳頭。 慕容復退後幾步,又將一名星宿弟子黏上了,讓丁春秋消散他的功力。頃刻之間,三名弟子癱瘓在地,猶如被吸血鬼吸乾了體內精血。其餘各人大駭,眼見慕容復又退將過來,無不失聲驚呼,紛紛奔逃。 慕容復手臂一振,三名黏在一起的星宿弟子身子飛了起來,第三人又撞中了另一人。那人驚呼未畢,身子便已軟癱。 餘下的星宿弟子皆已看出,只要師父不放開慕容復,這小子不斷的借力傷人,群弟子的功力皆不免被星宿老仙「化」去,說不定下一個便輪到自己,但除了驚懼之外,卻也無人敢奪門而出,只是在店堂內狼竄鼠突,免遭毒手。 那小店能有多大,慕容復手臂揮動間,又撞中了三四名星宿弟子,黏在一起的已達七八名,他手持這麼一件長大「兵刃」,要找替死鬼可就更加易了。這時他已佔盡了上風,但心下憂慮,星宿子弟雖多,總有用完的時候,到了人人皆被丁春秋「化」去了功力,再有甚麼替死鬼好找?他身形騰挪,連發真力,想震脫丁春秋的掌握。 丁春秋眼看門下弟子一個一個黏住,猶如被柳條穿在一起的魚兒一般,未曾黏上的也都狼狽躲閃,再也無人出聲頌揚自己。他羞怒交加,更加抓緊慕容復的拳頭,心想:「這批不成材的弟子全數死了也罷,只要能將這小子的功力化去,星宿老仙勝了姑蘇慕容,那便是天下震動之事。要收弟子,世上吹牛拍馬之徒還怕少了?」臉上卻絲毫不見怒容,神態顯得甚是悠閒,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。 星宿群弟子本來還在盼師父投鼠忌器,會放開了慕容復,免得他們一個個功力盡失,但見他始終毫不動容,已知自己殊無倖理,一個個驚呼悲號,但在師父積威之下,仍然無人膽敢逃走,或是哀求師父暫且放開這個「已入老仙掌握的小子」。 丁春秋一時無計可施,游目四顧,見眾弟子之中只有兩人並未隨眾躲避。一是游坦之,蹲在屋角,將鐵頭埋在雙臂之間,顯是十分害怕。另一個便是阿紫,面色蒼白,縮在另一個角落中觀鬥。 丁春秋喝道:「阿紫!」阿紫正看得出神,冷不防聽得師父呼叫,呆了一呆,說道:「師父,你老人家大展神威……」只講了半句,便尷尬一笑,再也講不下去。師父他老人家此際確是大展神威,但傷的卻是自己門下,如何稱頌,倒也難以措詞。 丁春秋奈何不了慕容復,本已焦躁之極,眼見阿紫的笑容中含有譏嘲之意,更是大怒欲狂,左手衣袖一揮,拂起桌上兩隻筷子,疾向阿紫兩眼中射去。 阿紫叫聲:「啊喲!」急忙伸手將筷子擊落,但終於慢了一步,筷端已點中了她雙眼,只覺一陣麻癢,忙伸衣袖去揉擦,睜開眼來,眼前盡是白影幌來幌去,片刻間白影隱沒,已是一片漆黑。 她只嚇得六神無主,大叫:「我……我的眼睛……我的眼睛……瞧不見啦!」 突然間一陣寒氣襲體,跟著一條臂膀伸過來攬住了腰間,有人抱著她奔出。阿紫叫道:「我……我的眼睛……」身後砰的一聲響,似是雙掌相交,阿紫只覺猶似騰雲駕霧般飛了起來,迷迷糊糊之中,隱約聽得慕容復叫道:「少陪了。星宿老怪,後會……」 *** 阿紫身上寒冷徹骨,耳旁呼呼風響,一個比冰還冷的人抱著她狂奔。她冷得牙關相擊,呻吟道:「好冷……我的眼睛……冷,好冷。」 那人道:「是,是。咱們逃到那邊樹林裏,星宿老仙就找不到咱們啦。」他嘴裏說話,腳下仍是狂奔。過了一會,阿紫覺到他停了腳步。將她輕輕放下,身子底下沙沙作響,當是放在一堆枯樹葉上。那人道:「姑娘,你……你的眼睛怎樣?」 阿紫只覺雙眼劇痛,拚命睜大眼睛,卻甚麼也瞧不見,天地世界,盡變成黑漆一團,這才知雙眼已給丁春秋的毒藥毒瞎了,突然放聲大哭,叫道:「我……我的眼睛瞎了,我……我瞎了!」 那人柔聲安慰:「說不定治得好的。」阿紫怒道:「丁老怪的毒藥何等厲害,怎麼還治得好?你騙人!我眼睛瞎了,我眼睛瞎了!」說著又是大哭。那人道:「那邊有條小溪,咱們過去洗洗,把眼裏的毒藥洗乾淨了。」說著伸手拉住她右手,將她輕輕拉起。 阿紫只覺他手掌奇冷,不由自主的一縮,那人便鬆開了手。阿紫走了兩步,一個踉蹌,險些摔倒。那人道:「小心!」又握住了她手。這一次阿紫不再縮手,任由他帶到溪邊。那人道:「你別怕,這裏便是溪邊了。」 阿紫跪在溪邊,雙手掬起溪水去洗雙眼。清涼的溪水碰到眼珠,痛楚漸止,然而天昏地黑,眼前始終沒半點光亮。霎時之間,絕望、傷心、憤怒、無助,百感齊至,她坐倒在地,放聲大哭,雙足在溪邊不住擊打,哭叫:「你騙人,你騙人,我眼睛瞎了,我眼睛瞎了!」 那人道:「姑娘,你不用難過。我不會離開你的,你……你放心好啦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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