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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五


  康廣陵大喜,回頭大叫:「師弟、師妹,掌門師叔已經允許咱們重回師門了!」

  「函谷八友」中其餘七人一聽,盡皆大喜,當下老二棋迷范百齡、老三書獃子苟讀、老四丹青名手吳領軍、老五閻王敵薛慕華、老六巧匠馮阿三、老七蒔花少婦石清露、老八愛唱戲的李傀儡,一齊過來向掌門師叔叩謝,想起師父不能親見八人重歸師門,又痛哭起來。

  虛竹極是尷尬,眼見每一件事情,都是教自己這個「掌門師叔」的名位深陷一步,敲釘轉腳,越來越不易擺脫。自己是名門正宗的少林弟子,卻去當甚麼邪門外道的掌門人,那不是荒唐之極麼?眼見范百齡等都喜極而涕,自己若對「掌門人」的名位提出異議,又不免大煞風景,無可奈何之下,只有搖頭苦笑。一轉頭間,只見慕容復、段延慶、段譽、王語嫣、慧字六僧,以及玄難都已不見,這嶺上松林之中,就只剩下他逍遙派的九人,驚道:「咦!他們都到那裏去了?」

  吳領軍道:「慕容公子和少林派眾高僧見咱們談論不休,都已各自去了!」

  ***

  虛竹叫道:「哎唷!」發足便追了下去,他要追上慧方等人,同回少林,稟告方丈和自己的受業師父;同時內心深處,也頗有「溜之大吉」之意,要擺脫逍遙派群弟子的糾纏。

  他疾行了半個時辰,越奔越快,始終沒見到慧字六僧。他已得逍遙老人七十餘年神功,奔行之速,疾逾駿馬,剛一下嶺便已過了慧字六僧的頭。他只道慧字六僧在前,拚命追趕,殊不知倉卒之際,在山坳轉角處沒見到六僧,幾個起落便已遠遠將他們拋在後面。

  虛竹直追到傍晚,仍不見六位師叔伯的蹤跡,好生奇怪,猜想是走岔了道,重行回頭奔行二十餘里,向途人打聽,誰都沒見到六個和尚。這般來回疾行,居然絲毫不覺疲累,眼看天黑,肚裏卻餓起來了,走到一處鎮甸的飯店之中,坐下來要了兩碗素麵。

  素麵一時未能煮起,虛竹不住向著店外大道東張西望,忽聽得身旁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:「和尚,你在等甚麼人麼?」虛竹轉過頭來,見西首靠窗的座頭上坐著個青衫少年,秀眉星目,皮色白淨,相貌極美,約莫十七八歲年紀,正自笑吟吟的望著他。

  虛竹道:「正是!請問小相公,你可見到六個和尚麼?」那少年道:「沒見到六個和尚,一個和尚倒看見的。」虛竹道:「嗯,一個和尚,請問相公在何處見他。」那少年道:「便在這家飯店中見到。」

  虛竹心想:「一個和尚,那便不是慧方師伯他們一干人了。但既是僧人,說不定也能打聽到一些消息。」問道:「請問相公,那和尚是何等模樣?多大年紀?往何方而去?」

  那少年微笑道:「這個和尚高額大耳,闊口厚唇,鼻孔朝天,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,他是在這飯店之中等吃兩碗素麵,尚未動身。」

  虛竹哈哈一笑,說道:「小相公原來說的是我。」那少年道:「相公便是相公,為甚麼要加個『小』字?我只叫你和尚,可不叫你作小和尚。」這少年說來聲音嬌嫩,清脆動聽。虛竹道:「是,該當稱相公才是。」

  說話之間,店伴端上兩碗素麵。虛竹道:「相公,小僧要吃麵了。」那少年道:「青菜蘑菇,沒點油水,有甚麼好吃?來來來,你到我這裏來,我請你吃白肉,吃燒雞。」虛竹道:「罪過,罪過。小僧一生從未碰過葷腥,相公請便。」說著側過身子,自行吃麵,連那少年吃肉吃雞的情狀也不願多看。

  他肚中甚飢,片刻間便吃了大半碗麵,忽聽得那少年叫道:「咦,這是甚麼?」虛竹轉過頭去,只見那少年右手拿著一隻羹匙,舀了一羹匙湯正待送入口中,突然間發見了甚麼奇異物件,羹匙離口約有半尺便停住了,左手在桌上撿起一樣物事。那少年站起身來,右手捏著那件物事,走到虛竹身旁,說道:「和尚,你瞧這蟲奇不奇怪?」

  虛竹見他捏住的是一枚黑色小甲蟲,這種黑甲蟲到處都有,決不是甚麼奇怪物事,便問:「不知有何奇處?」那少年道:「你瞧這蟲殼兒是硬的,烏亮光澤,像是塗了一層油一般。」虛竹道:「嗯,一般甲蟲,都是如此。」那少年道:「是麼?」將甲蟲丟在地下,伸腳踏死,回到自己座頭。虛竹嘆道:「罪過,罪過!」重又低頭吃麵。

  他整日未曾吃過東西,這碗麵吃來十分香甜,連麵湯也喝了個碗底朝天,他拿過第二碗麵來,舉箸欲食,那少年突然哈哈大笑,說道:「和尚,我還道你是個嚴守清規戒律的好和尚,豈知卻是個口是心非的假正經。」虛竹道:「我怎麼口是心非了?」那少年道:「你說這一生從未碰過葷腥,這一碗雞湯麵,怎麼卻又吃得如此津津有味。」虛竹道:「相公說笑了。這明明是碗青菜蘑菇麵,何來雞湯?我關照過店伴,半點葷油也不能落的。」

  那少年微笑道:「你嘴裏說不茹葷腥,可是一喝到雞湯,便咂嘴嗒舌的,可不知喝得有多香甜。和尚,我在這碗麵中,也給你加上一匙羹雞湯罷!」說著伸匙羹在面前盛燒雞的碗中,舀上一匙湯,站起身來。

  虛竹大吃一驚,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你剛才……已經……」

  那少年笑道:「是啊,剛才我在那碗麵中,給你加上了一匙羹雞湯,你難道沒瞧見?啊喲,和尚,你快快閉上眼睛,裝作不知,我在你麵中加上一匙羹雞湯,包你好吃得多,反正不是你自己加的,如來佛祖也不會怪你。」

  虛竹又驚又怒,才知他捉個小甲蟲來給自己看,乃是聲東擊西,引開自己目光,卻乘機將一匙羹雞湯倒入麵中,想起喝那麵湯之時,確是覺到味道異常鮮美,只是一生之中從來沒喝過雞湯,便不知這是雞湯的滋味,現下雞湯已喝入了肚中,那便如何是好?是不是該當嘔了出來?一時之間徬徨無計。

  那少年忽道:「和尚,你要找的那六個和尚,這不是來了麼?」說著向門外一指。

  虛竹大喜,搶到門首,向道上瞧去,卻一個和尚也沒有。他知又受了這少年欺騙,心頭老大不高興,只是出家人不可嗔怒,強自忍耐,一聲不響,回頭又來吃麵。

  虛竹心道:「這位小相公年紀輕輕,偏生愛跟我惡作劇。」當下提起筷子,風捲殘雲般又吃了大半碗麵,突然之間,齒牙間咬到一塊滑膩膩的異物,一驚之下,忙向碗中看時,只見麵條之中夾著一大片肥肉,卻有半片已被咬去,顯然是給自己吃了下去。虛竹將筷子往桌上一拍,叫道:「苦也,苦也!」

  那少年笑道:「和尚,這肥肉不好吃麼?怎麼叫苦起來?」

  虛竹怒道:「你騙我到門口去看人,卻在我碗底放了塊肥肉。我……我……二十三年之中,從未沾過半點葷腥,我……我……這可毀在你手裏啦!」

  那少年微微一笑,說道:「這肥肉的滋味,豈不是勝過青菜豆腐十倍?你從前不吃,可真是傻得緊了。」

  虛竹愁眉苦臉的站起,右手扠住了自己喉頭,一時心亂如麻,忽聽得門外人聲喧擾,有許多人走向飯店而來。

  他一瞥之間,只見這群人竟是星宿派群弟子,暗叫:「啊喲,不好,給星宿老怪捉到,我命休矣!」急忙搶向後進,想要逃出飯店,豈知推開門踏了進去,竟是一間臥房。虛竹想要縮腳出來,只聽得身後有人叫:「店家,店家,快拿酒肉來!」星宿派弟子已進客堂。

  虛竹不敢退出,只得輕輕將門掩上了。忽聽得一人的聲音道:「給這胖和尚找個地方睡睡。」正是丁春秋的聲音。一名星宿派弟子道:「是!」腳步沉重,便走向臥房而來。虛竹大驚,無計可施,一矮身,鑽入了床底。他腦袋鑽入床底,和甚麼東西碰了一下,一個聲音低聲驚呼:「啊!」原來床底已先躲了一人。虛竹更是大吃一驚,待要退出,那星宿弟子已抱了慧淨走進臥房,放在床上,又退了出去。

  只聽身旁那人在他耳畔低聲道:「和尚,肥肉好吃麼?你怕甚麼?」原來便是那少年相公。虛竹心想:「你身手倒也敏捷,還比我先躲入床底。」低聲道:「外面來的是一批大惡人,相公千萬不可作聲。」那少年道:「你怎知他們是大惡人?」虛竹道:「我認得他們。這些人殺人不眨眼,可不是玩的。」

  那少年正要叫他別作聲,突然之間,躺在床上的慧淨大聲叫嚷起來:「床底下有人哪,床底下有人哪!」

  虛竹和那少年大驚,同時從床底下竄了出來。只見丁春秋站在門口,微微冷笑,臉上神情又是得意,又是狠毒。

  那少年已嚇得臉上全無血色,跪了下去,顫聲叫道:「師父!」丁春秋笑道:「好極,好極!拿來。」那少年道:「不在弟子身邊!」丁春秋道:「在那裏?」那少年道:「在遼國南京城。」丁春秋目露兇光,低沉著嗓子道:「你到此刻還想騙我?我叫你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。」那少年道:「弟子不敢欺騙師父。」丁春秋目光掃向虛竹,問那少年:「你怎麼跟他在一起了?」那少年道:「剛才在這店中相遇的。」丁春秋哼的一聲,道:「撒謊,撒謊!」狠狠瞪了二人兩眼,回了出去。四名星宿派弟子搶進房來,圍住二人。

  虛竹又驚又怒,道:「原來你也是星宿派的弟子!」

  那少年一頓足,恨恨的道:「都是你這臭和尚不好,還說我呢!」

  一名星宿弟子道:「大師姊,別來好麼?」語氣甚是輕薄,一副幸災樂禍的神氣。

  虛竹奇道:「甚麼?你……你……」

  那少年呸了一聲,道:「笨和尚,臭和尚!我當然是女子,難道你一直瞧不出來?」

  虛竹心想:「原來這小相公不但是女子,而且是星宿派的弟子,不但是星宿派的弟子,而且還是他們的大師姊。啊喲不好!她害我喝雞湯,吃肥肉,只怕其中下了毒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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