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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四


  那書獃哈哈大笑,道:「照也!照也!你佛家大師,豈不也說『仁者』?天下的道理,都是一樣的。我勸你還是回頭是岸,放下屠刀罷!」

  玄痛心中一驚,陡然間大徹大悟,說道:「善哉!善哉!南無阿彌陀佛,南無阿彌陀佛。」嗆啷啷兩聲響,兩柄戒刀擲在地下,盤膝而坐,臉露微笑,閉目不語。

  那書生和他鬥得甚酣,突然間見到他這等模樣,倒吃了一驚,手中判官筆並不攻上。

  虛竹叫道:「師叔祖,寒毒又發了嗎?」伸手待要相扶,玄難喝道:「別動!」一探玄痛的鼻息,只覺呼吸已停,竟爾圓寂了。玄難雙手合什,念起「往生咒」來。眾少林僧見玄痛圓寂,齊聲大哭,抄起禪杖戒刀,要和兩個書生拚命。玄難說道:「住手!玄痛師弟參悟真如,往生極樂,乃是成了正果,爾輩須得歡喜才是。」

  正自激鬥的眾人突然見此變故,一齊罷手躍開。

  那書獃大叫:「老五,薛五弟,快快出來,有人給我一句話激死了,快出來救命!你這他媽的薛神醫再不出來救命,那可乖乖不得了啊!」鄧百川道:「薛神醫不在家中,這位先生……」那書獃仍是放開了嗓門,慌慌張張的大叫:「薛慕華,薛老五,閻王敵,薛神醫,快快滾出來救人哪!你三哥激死人了,人家可要跟咱們過不去啦。」

  包不同怒道:「你害死了人,還在假惺惺的裝腔作勢。」呼的一掌,向他拍了過去,左手跟著從右掌掌底穿出,一招「老龍探珠」,逕自抓他的鬍子。那書獃閃身避過。風波惡、公冶乾等鬥得興起,不願便此停手,又打了起來。

  鄧百川喝道:「躺下了!」左手探出,一把抓住了那戲子的後心。鄧百川在姑蘇燕子塢慕容氏屬下位居首座,武功精熟,內力雄渾,江湖上雖無赫赫威名,但凡是識得他的,無不敬重。他出手將那戲子抓住,順手便往地下一擲。那戲子身手十分矯捷,左肩一著地,身子便轉了半個圓圈,右腿橫掃,向鄧百川腿上踢來。這一下來勢奇快,鄧百川身形肥壯,轉動殊不便捷,眼見難以閃避,當即氣沉下盤,硬生生受了他這一腿。只聽得喀喇一聲,兩腿中已有一條腿骨折斷。

  那戲子接連幾個打滾,滾出數丈之外,喝道:「我罵你毛延壽這奸賊,戕害忠良,啊喲,我的腿啊!」原來腿上兩股勁力相交,那戲子抵敵不過,腿骨折斷。

  那中年美婦一直斯斯文文的站在一旁,這時見那戲子斷腿,其餘幾個同伴也被攻逼得險象環生,說道:「你們這些人是何道理,霸佔在我五哥的宅子之中,一上來不問情由,便出手傷人?」她雖是向對方質問,但語氣仍是溫柔斯文。

  那戲子躺在地下,仰天見到懸在大門口的兩盞燈籠,大驚叫道:「甚麼?甚麼?『薛慕華之喪』,我五哥嗚呼哀哉了麼?」

  那使棋盤的、兩個書生、使斧頭的工匠、美婦人一齊順著他手指瞧去,都見到了燈籠。兩盞燈籠中燭火早熄,黑沉沉的懸著,眾人一上來便即大鬥,誰也沒去留意,直到那戲子摔倒在地,這才抬頭瞧見。

  那戲子放聲大哭,唱道:「唉,唉,我的好哥哥啊,我和你桃園結義,古城相會,你過五關,斬六將,何等威風……」起初唱的是「哭關羽」戲文,到後來真情激動,唱得不成腔調。其餘五人紛紛叫嚷:「是誰殺害了五弟?」「五哥啊,五哥啊,那一個天殺的兇手害了你?」「今日非跟你們拚個你死我活不可。」

  玄難和鄧百川對瞧了一眼,均想:「這些人似乎都是薛神醫的結義兄弟。」鄧百川道:「我們有同伴受傷,前來請薛神醫救治,那知……」那婦人道:「那知他不肯醫治,你們便將他殺了,是不是?」鄧百川道:「不……」下面那個「是」字還沒出口,只見那中年美婦袍袖一拂,驀地裏鼻中聞到一陣濃香,登時頭腦暈眩,足下便似騰雲駕霧,站立不定。那美婦叫道:「倒也,倒也!」

  鄧百川大怒,喝道:「好妖婦!」運力於掌,呼的一掌拍出了去。那美婦眼見鄧百川身子搖搖幌幌,已是著了道兒,不料他竟尚能出掌,待要斜身閃避,已自不及,但覺一股猛力排山倒海般推了過來,氣息登時窒住,身不由主的向外直摔出去。喀喇喇幾聲響,胸口已斷了幾根肋骨,身子尚未著地,已暈了過去。鄧百川只覺眼前漆黑一團,也已摔倒。

  雙方各自倒了一人,餘下的紛紛出手。玄難尋思:「這件事中間必有重大蹊蹺,只有先將對方盡數擒住,才免得雙方更有傷亡。」說道:「取禪杖來!」慧鏡轉身端起倚在門邊的禪杖,遞向玄難。那使判官筆的書生飛身撲到,右手判官筆點向慧鏡胸口。玄難左手一掌拍出,手掌未到,掌力已及他後心,那書生應掌而倒。玄難一聲長笑,綽杖在手,橫跨兩步,揮杖便向那使棋盤的人砸去。

  那人見來勢威猛,禪杖未到,杖風已將自己周身罩住,當下運勁於臂,雙手挺起棋盤往上硬擋,噹的一聲大響,火星四濺。那人只覺手臂酸麻,雙手虎口迸裂。玄難禪杖一舉,連那棋盤一起提了起來。那棋盤磁性極強,往昔專吸敵人兵刃,今日敵強我弱,反給玄難的禪杖吸了去。玄難的禪杖跟著便向那人頭頂砸落。那人叫道:「這一下『鎮神頭』又兼『倚蓋』,我可抵擋不了啦!」向前疾竄。

  玄難倒曳禪杖,喝道:「書獃子,給我躺下了!」橫杖掃將過去,威勢殊不可當。那書獃子道:「夫子,聖之時者也!風行草偃,伏倒便伏倒,有何不可?」幾句話沒說完,早已伏倒在地。幾名少林僧跳將上去,將他按住。

  少林寺達摩院首座果然不同凡響,只一出手,便將對方三名高手打倒。

  那使斧頭的雙鬥包不同和風波惡,左支右絀,堪堪要敗。那使棋盤的人道:「罷了,罷了!六弟,咱們中局認輸,這局棋不必再下了。大和尚,我只問你,我們五弟到底犯了你們甚麼,你們要將他害死?」玄難道:「焉有此事……」

  話未說完,忽聽得錚錚兩聲琴響,遠遠的傳了過來。這兩下琴音一傳入耳鼓,眾人登時一顆心劇烈的跳了兩下。玄難一愕之際,只聽得那琴聲又錚錚的響了兩下。這時琴聲更近,各人心跳更是厲害。風波惡只覺心中一陣煩惡,右手一鬆,噹的一聲,單刀掉在地下。若不是包不同急忙出掌相護,敵人一斧砍來,已劈中他的肩頭。那書獃子叫道:「大哥快來,大哥快來!乖乖不得了!你怎麼慢吞吞的還彈甚麼鬼琴?子曰:『君命召,不俟駕行矣!』」

  琴聲連響,一個老者大袖飄飄,緩步走了出來,高額凸顙,容貌奇古,笑眯眯的臉色極為和藹,手中抱著一具瑤琴。

  那書獃子等一夥人齊叫:「大哥!」那人走近前來,向玄難抱拳道:「是那一位少林高僧在此?小老兒多有失禮。」玄難合什道:「老衲玄難。」那人道:「呵呵,是玄難師兄。貴派的玄苦大師,是大師父的師兄弟罷?小老兒曾與他有數面之緣,相談極是投機,他近來身子想必清健。」玄難黯然道:「玄苦師兄不幸遭逆徒暗算,已圓寂歸西。」

  那人木然半晌,突然間向上一躍,高達丈餘,身子尚未落地,只聽得半空中他已大放悲聲,哭了起來。玄難和公冶乾等都吃了一驚,沒想到此人這麼一大把年紀,哭泣起來卻如小孩一般。他雙足一著地,立即坐倒,用力拉扯鬍子,兩隻腳的腳跟如擂鼓般不住擊打地面,哭道:「玄苦,你怎麼不知會我一聲,就此死了?這不是豈有此理麼?我這一曲『梵音普安奏』,許多人聽過都不懂其中道理,你卻說此曲之中,大含禪意,聽了一遍,又是一遍。你這個玄難師弟,未必有你這麼悟性,我若彈給他聽,多半是要對牛彈琴、牛不入耳了!唉!唉!我好命苦啊!」

  玄難初時聽他痛哭,心想他是個至性之人,悲傷玄苦師兄之死,忍不住大慟,但越聽越不對,原來他是哀悼世上少了個知音人,哭到後來,竟說對自己彈琴乃是「對牛彈琴」。他是有德高僧,也不生氣,只微微一笑,心道:「這群人個個瘋瘋顛顛。這人的性子脾氣,與他的一批把弟臭味相投,這真叫做物以類聚了。」

  只聽那人又哭道:「玄苦啊玄苦,我為了報答知己,苦心孤詣的又替你創了一首新曲,叫做『一葦吟』,頌揚你少林寺始祖達摩老祖一葦渡江的偉績,你怎麼也不聽了?」忽然轉頭向玄難道:「玄苦師兄的墳墓在那裏?你快快帶我去,快,快!越快越好。我到他墳上彈奏這首新曲,說不定能令他聽得心曠神怡,活了轉來。」

  玄難道:「施主不可胡言亂語,我師兄圓寂之後,早就火化成灰了。」

  那人一呆,忽地躍起,說道:「那很好,你將他的骨灰給我,我用牛皮膠把他骨灰調開了,黏在我瑤琴之下,從此每彈一曲,他都能聽見。你說妙是不妙?哈哈,哈哈,我這主意可好?」他越說越高興,不由得拍手大笑,驀地見那美婦人倒在一旁,驚道:「咦,七妹,怎麼了?是誰傷了你?」

  玄難道:「這中間有點誤會,咱們正待分說明白。」那人道:「甚麼誤會?是誰誤會了?總而言之,傷害七妹的就不是好人。啊喲,八弟也受了傷,傷害八弟的也不是好人。哪幾個不是好人?自己報上名來,自報公議,這可沒得說的。」

  那戲子叫道:「大哥,他們打死了五哥,你快快為五哥報仇雪恨。」那彈琴老者臉色大變,叫道:「豈有此理!老五是閻王敵,閻羅王怎能奈何得了他?」玄難道:「薛神醫是裝假死,棺材裏只有毒藥,沒有死屍。」彈琴老者等人盡皆大喜,紛紛詢問:「老五為甚麼裝假死?」「死屍到那裏去了?」「他沒有死,怎麼會有死屍?」

  忽然間遠處有個細細的聲音飄將過來:「薛慕華、薛慕華,你師叔老人家到了,快快出來迎接。」這聲音若斷若續,相距甚遠,但入耳清晰,顯是呼叫之人內功深厚,非同小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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