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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三


  ▼第三十回 揮灑縛豪英

  過了一會,各人突然聞到一陣淡淡的花香。玄難叫道:「敵人放毒,快閉住了氣,聞解藥。」但過了一會,不覺有異,反覺頭腦清爽,似乎花香中並無毒質。

  外面那人說道:「七姊,是你到了麼?五哥屋中有個怪人,居然自稱安祿山。」一個女子聲音道:「只大哥還沒到。二哥、三哥、四哥、六哥、八弟,大家一齊現身罷!」

  她一句話甫畢,大門外突然大放光明,一團奇異的亮光裹著五男一女。光亮中一個黑鬚老者大聲道:「老五,還不給我快滾出來。」他右手中拿著方方的一塊木板。那女子是個中年美婦。其餘四人中兩個是儒生打扮,一人似是個木匠,手持短斧,背負長鋸。另一個卻青面獠牙,紅髮綠鬚,形狀可怕之極,直是個妖怪,身穿一件亮光閃閃的錦袍。

  鄧百川一凝神間,已看出這人是臉上用油彩繪了臉譜,並非真的生有異相,他扮得便如戲台上唱戲的伶人一般,適才既扮唐明皇又扮梅妃的,自然便是此君了,當下朗聲道:「諸位尊姓大名,在下姑蘇慕容氏門下鄧百川。」

  對方還沒答話,大廳中一團黑影撲出,刀光閃閃,向那戲子連砍七刀,正是一陣風風波惡。那戲子猝不及防,東躲西避,情勢甚是狼狽。卻聽他唱道:「力拔山兮氣蓋世,時不利兮騅不逝,騅不逝兮可……」但風波惡攻勢太急,他第三句沒唱完,便唱不下去了。

  那黑鬚老者罵道:「你這漢子忒也無理,一上來便狂砍亂斬,吃我一招『大鐵網』!」手中方板一幌,便向風波惡頭頂砸到。

  風波噁心下嘀咕:「我生平大小數百戰,倒沒見過用這樣一塊方板做兵刃的。」單刀疾落,便往板上斬去。錚的一聲響,一刀斬在板緣之上,那板紋絲不動,原來這塊方板形似木板,卻是鋼鐵,只是外面漆上了木紋而已。風波惡立時收刀,又待再發,不料手臂回縮,單刀竟爾收不回來,卻是給鋼板牢牢的吸住了。風波惡大驚,運勁一奪,這才使單刀與鋼板分離,喝道:「邪門之至!你這塊鐵板是吸鐵石做的麼?」

  那人笑道:「不敢,不敢!這是老夫的吃飯傢伙。」風波惡一瞥之下,見那板上縱一道、橫一道的畫著許多直線,顯然便是一塊下圍棋用的棋盤,說道:「希奇古怪,我跟你們鬥!」進刀如風,越打越快,只是刀身卻不敢再和對方的吸鐵石棋盤相碰。

  那戲子喘了口氣,粗聲唱道:「騅不逝兮可奈何,虞兮虞兮奈若何?」忽然轉作女子聲音,嬌嬌滴滴的說道:「大王不必煩惱,今日垓下之戰雖然不利,賤妾跟著大王,殺出重圍便了。」

  包不同喝道:「直娘賊的楚霸王和虞姬,快快自刎,我乃韓信是也。」縱身伸掌,向那戲子肩頭抓去。那戲子沉肩躲過,唱道:「大風起兮雲飛揚,安得……啊唷,我漢高祖殺了你韓信。」左手在腰間一掏,抖出一條軟鞭,刷的一聲,向包不同抽去。

  玄難見這幾人鬥得甚是兒戲,但雙方武功均甚了得,卻不知對方來歷,眉頭微皺,喝道:「諸位暫且罷手,先把話說明白了。」

  但要風波惡罷手不鬥,實是千難萬難,他自知身受寒毒之後,體力遠不如平時,而且寒毒隨時會發,甚是危險,一柄單刀使得猶如潑風相似,要及早勝過了對方。

  四個人酣戰聲中,大廳中又出來一人,嗆啷啷一聲響,兩柄戒刀相碰,威風凜凜,卻是玄痛。他大聲說道:「你們這批下毒害人的奸徒,老和尚今日大開殺戒了。」他連日苦受寒毒的折磨,無氣可出,這時更不多問,雙刀便向那兩個儒生砍去。一個儒生閃身避過,另一個探手入懷,摸出一枝判官筆模樣的兵刃,施展小巧功夫,和玄痛鬥了起來。

  另一個儒生搖頭幌腦的說道:「奇哉怪也!出家人竟也有這麼大的火氣,卻不知出於何典?」伸手到懷中一摸,奇道:「咦,那裏去了?」左邊袋中摸摸,右邊袋裏掏掏,抖抖袖子,拍拍胸口,說甚麼也找不到。

  虛竹好奇心起,問道:「施主,你找甚麼?」那儒生道:「這位大和尚武功甚高,我兄弟鬥他不過,我要取出兵刃,來個以二敵一之勢,咦,奇怪,奇怪!我的兵刃卻放到那裏去了?」敲敲自己額頭,用心思索。虛竹忍不住噗哧一笑,心想:「上陣要打架,卻忘記兵器放在那裏,倒也有趣。」又問:「施主,你用的是甚麼兵刃?」

  那儒生道:「君子先禮後兵,我的第一件兵刃是一部書。」虛竹道:「甚麼書?是武功秘訣麼?」那儒生道:「不是,不是。那是一部『論語』。我要以聖人之言來感化對方。」包不同插口道:「你是讀書人,連『論語』也背不出,還讀甚麼書?」那儒生道:「老兄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說到『論語』、『孟子』、『春秋』、『詩經』,我自然讀得滾瓜爛熟,但對方是佛門弟子,只讀佛經,儒家之書未必讀過,我背了出來,他若不知,豈不是無用?定要翻出原書來給他看了,他無可抵賴,難以強辯,這才收效。常言道得好,這叫做『有書為證』。」一面說,一面仍在身上各處東掏西摸。

  包不同叫道:「小師父,快打他!」虛竹道:「待這位施主找到兵器,再動手不遲。」那儒生道:「宋楚戰於泓,楚人渡河未濟,行列未成,正可擊之,而宋襄公曰:『擊之非君子』。小師父此心,宋襄之仁也。」

  那工匠模樣的人見玄痛一對戒刀上下翻飛,招數凌厲之極,再拆數招,只怕那使判官筆的書生便有性命之憂,當即揮斧而前,待要助戰。公冶乾呼的一掌,向他拍了過去。公冶乾模樣斯文,掌力可著實雄渾,有「江南第二」之稱,當日他與蕭峰比酒比掌力,雖然輸了,蕭峰對他卻也好生敬重,可見內功造詣大是不凡。那工匠側身避過,橫斧斫來。

  那儒生仍然沒找到他那部「論語」,卻見同伴的一枝判官筆招法散亂,抵擋不住玄痛的雙刀,便向玄痛道:「喂,大和尚。子曰:『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,造次必於是,顛沛必於是。』你出手想殺了我的四弟,那便不仁了。顏淵問仁,子曰:『克己復禮為仁。一日克己復禮,天下歸仁焉。』夫子又曰:『非禮勿視,非禮勿聽,非禮勿言,非禮勿動。』你亂揮雙刀,狠霸霸的只想殺人,這等行動,毫不『克己』,那是『非禮』之至了。」

  虛竹低聲問身旁的少林僧慧方道:「師叔,這人是不是裝傻?」慧方搖頭道:「我也不知道。這次出寺,師父吩咐大家小心,江湖上人心詭詐,甚麼鬼花樣都幹得出來。」

  那書獃子又向玄痛道:「大和尚,子曰:『仁者必有勇,勇者必有仁。』你勇則勇矣,卻未必有仁,算不得是真正的君子。子曰:『己所不欲,勿施於人』。人家倘若將你殺了,你當然是很不願意的了。你自己既不願死,卻怎麼去殺人呢?」

  玄痛和那書生跳盪前後,揮刀急鬥,這書獃子隨著玄痛忽東忽西,時左時右,始終不離他三尺之外,不住勸告,武功顯然不弱。玄痛暗自警惕:「這傢伙如此胡言亂語,顯是要我分心,一找到我招式中的破綻,立時便乘虛而入。此人武功尚在這個使判官筆的人之上,倒是不可不防。」這麼一來,他以六分精神去防備書獃,只以四分功夫攻擊使判官筆的書生。那書生情勢登時好轉。

  又拆十餘招,玄痛焦躁起來,喝道:「走開!」倒轉戒刀,挺刀柄向那書獃胸口撞去。那書獃閃身讓開,說道:「我見大師武功高強,我和四弟二人以二敵一,也未必鬥你得過,是以良言相勸於你,還是兩下罷戰的為是。子曰:『參乎!吾道一以貫之。』曾子曰:『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。』咱們做人,這『恕道』總是要守的,不可太也橫蠻。」

  玄痛大怒,刷的一刀,橫砍過去,罵道:「甚麼忠恕之道?仁義道德?你們怎麼在棺材裏放毒藥害人?老衲倘若一個不小心,這時早已圓寂歸西了,還虧你說甚麼『己所不欲,勿施於人』?你想不想中毒而死啊?」

  那書獃子退開兩步,說道:「奇哉!奇哉!誰在棺材放毒藥了?夫棺材者,盛死屍之物也。子曰:『鯉也死,有棺而無槨。』棺材中放毒藥,豈不是連死屍也毒死了?啊喲,不對,死人是早就死了的。」

  包不同插口道:「非也,非也。你們的棺材裏卻不放死屍而放毒藥,只是想毒死我們這些活人。」那書獃子搖頭幌腦的道:「閣下以小人之心,而度君子之腹矣。此處既無棺材,更無毒藥。」

  包不同道:「子曰:『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。』你是小人。」指著對面那中年美婦道:「她是女子。你們兩個,果然難養得很。孔夫子的話,有錯的嗎?」那書獃子一怔,說道:「『王顧左右而言他。』你這句話,我便置之不理,不加答覆了。」

  這書獃與包不同一加對答,玄痛少了顧礙,雙刀又使得緊了,那使判官筆的書生登時大見吃緊。那書獃幌身欺近玄痛身邊,說道:「子曰:『人而不仁,如禮何?人而不仁,如樂何?』大和尚『人而不仁』,當真差勁之至了。」

  玄痛怒道:「我是釋家,你這腐儒講甚麼詩書禮樂,人而不仁,根本打不動我的心。」

  那書獃伸起手指,連敲自己額頭,說道:「是極,是極!我這人可說是讀書而獃矣,真正是書獃子矣。大和尚明明是佛門子弟,我跟你說孔孟的仁義道德,自然格格不入焉。」

  風波惡久鬥那使鐵製棋盤之人,難以獲勝,時刻稍久,小腹中隱隱感到寒毒侵襲。包不同和那戲子相鬥,察覺對方武功也不甚高,只是招數變化極繁,一時扮演西施,吐言鶯聲嚦嚦,而且蹙眉捧心,蓮步姍姍,宛然是個絕代佳人的神態,頃刻之間,卻又扮演起詩酒風流的李太白來,醉態可掬,腳步東倒西歪。妙在他扮演各式人物,均有一套武功與之配合,手中軟鞭或作美人之長袖,或為文士之采筆,倒令包不同啼笑皆非,一時也奈何他不得。

  那書獃自怨自艾了一陣,突然長聲吟道:「既已捨染樂,心得善攝不?若得不馳散,深入實相不?」玄難與玄痛都是一驚:「這書獃子當真淵博,連東晉高僧鳩摩羅什的偈句也背得出。」只聽他繼續吟道:「畢竟空相中,其心無所樂。若悅禪智慧,是法性無照。虛誑等無實,亦非停心處。大和尚,下面兩句是甚麼?我倒忘記了。」玄痛道:「仁者所得法,幸願示其要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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