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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九


  星宿派眾人行了三日,這日午後,一行人在大路一座涼亭中喝水休息,忽聽得身後馬蹄聲響,四騎馬從來路疾馳而來。

  四乘馬奔近涼亭,當先一匹馬上的乘客叫道:「大哥、二哥,亭子裏有水,咱們喝上幾碗,讓坐騎歇歇力。」說著跳下馬來,走進涼亭,餘下三人也即下馬。這四人見到丁春秋等一行,微微頷頭為禮,走到清水缸邊,端起瓦碗,在缸中舀水喝。

  游坦之見當先那人一身黑衣,身形瘦小,留兩撇鼠鬚,神色間甚是剽悍。第二人身穿土黃色袍子,也是瘦骨稜稜,但身材卻高,雙眉斜垂,滿臉病容,大有戾色。第三人穿棗紅色長袍,身形魁梧,方面大耳,頦下厚厚一部花白鬍子,是個富商豪紳模樣。最後一人身穿鐵青色儒生衣巾,五十上下年紀,瞇著一雙眼睛,便似讀書過多,損壞了目力一般,他卻不去喝水,提起酒葫蘆自行喝酒。

  便在這時,對面路上一個僧人大踏步走來,來到涼亭之外,雙手合什,恭恭敬敬的道:「眾位施主,小僧行道渴了,要在亭中歇歇,喝一碗水。」那黑衣漢子笑道:「師父忒也多禮,大家都是過路人,這涼亭又不是我們起的,進來喝水罷。」那僧人道:「阿彌陀佛,多謝了。」走進亭來。

  這僧人二十五六歲年紀,濃眉大眼,一個大大的鼻子扁平下塌,容貌頗為醜陋,僧袍上打了許多補釘,卻甚是乾淨。他等那三人喝罷,這才走近清水缸,用瓦碗舀了一碗水,雙手捧住,雙目低垂,恭恭敬敬的說偈道:「佛觀一缽水,八萬四千蟲,若不持此咒,如食眾生肉。」念咒道:「唵縛悉波羅摩尼莎訶。」唸罷,端起碗來,就口喝水。

  那黑衣人看得奇怪,問道:「小師父你嘰哩咕嚕的念甚麼咒?」那僧人道:「小僧念的是飲水咒。佛說每一碗水中,有八萬四千條小蟲,出家人戒殺,因此要念了飲水咒,這才喝得。」黑衣人哈哈大笑,說道:「這水乾淨得很,一條蟲子也沒有,小師父真會說笑。」那僧人道:「施主有所不知。我輩凡夫看來,水中自然無蟲,但我佛以天眼看水,卻看到水中小蟲成千成萬。」黑衣人笑問:「你念了飲水咒之後,將八萬四千條小蟲喝入肚中,那些小蟲便不死了?」那僧人躊躇道:「這……這個……師父倒沒教過。多半小蟲便不死了。」

  那黃衣人插口道:「非也,非也!小蟲還是要死的,只不過小師父念咒之後,八萬四千條小蟲通統往生西天極樂世界,小師父喝一碗水,超度了八萬四千名眾生。功德無量,功德無量!」

  那僧人不知他所說是真是假,雙手捧著那碗水呆呆出神,喃喃的道:「一舉超度八萬四千條性命?小僧萬萬沒這麼大的法力。」

  黃衣人走到他身邊,從他手中接過瓦碗,向碗中瞪目凝視,數道:「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、六……一千、兩千、一萬、兩萬……非也,非也!小師父,這碗中共有八萬三千九百九十九條小蟲,你數多了一條。」

  那僧人道:「南無阿彌陀佛。施主說笑了,施主也是凡夫,怎能有天眼的神通?」黃衣人道:「那麼你有沒有天眼的神通?」那僧人道:「小僧自然沒有。」黃衣人道:「非也,非也!我瞧你有天眼通,否則的話,怎地你只瞧了我一眼,便知我是凡夫俗子,不是菩薩下凡?」那僧人向他左看右看,滿臉迷惘之色。

  那身穿棗紅袍子的大漢走過去接過水碗,交回在那僧人手中,笑道:「師父請喝水罷!我這個把弟跟你開玩笑,當不得真。」那僧人接過水碗,恭恭敬敬的道:「多謝,多謝。」心中拿不定主意,卻不便喝。那大漢道:「我瞧小師父步履矯健,身有武功,請教上下如何稱呼,在那一處寶剎出家?」

  那僧人將水碗放在水缸蓋上,微微躬身,說道:「小僧虛竹,在少林寺出家。」

  那黑衣漢子叫道:「妙極,妙極!原來你是少林寺的高手,來,來,來!你我比劃比劃!」虛竹連連搖手,說道:「小僧武功低微,如何敢和施主動手?」黑衣人笑道:「好幾天沒打架了,手癢得很。咱們過過招,又不是真打,怕甚麼?」虛竹退了兩步,說道:「小僧雖曾練了幾年功夫,只是為健身之用,打架是打不來的。」黑衣人道:「少林寺和尚個個武功高強。初學武功的和尚,便不准踏出山門一步。小師父既然下得山來,定是一流好手。來,來!咱們說好只拆一百招,誰輸誰贏,毫不相干。」

  虛竹又退了兩步,說道:「施主有所不知,小僧此番下山,並不是武功已窺門徑,只因寺中廣遣弟子各處送信,人手不足,才命小僧勉強湊數。小僧本來攜有十張英雄帖,師父吩咐,送完了這十張帖子,立即回山,千萬不可跟人動武,現下已送了四張,還有六張在身。施主武功了得,就請收了這張英雄帖罷。」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油布包袱,打了開來,拿出一張大紅帖子,恭恭敬敬的遞過,說道:「請教施主高姓大名,小僧回寺好稟告師父。」

  那黑衣漢子卻不接帖子,說道:「你又沒跟我打過,怎知我是英雄狗熊?咱們先拆上幾招,我打得贏你,才有臉收英雄帖啊。」說著踏上兩步,左拳虛幌,右拳便向虛竹打去,拳頭將到虛竹面門,立即收轉,叫道:「快還手!」

  那魁梧漢子聽虛竹說到「英雄帖」三字,便即留上了神,說道:「四弟,且不忙比武,瞧瞧英雄帖上寫的是甚麼。」從虛竹手中接過帖子,見帖上寫道:

  「少林寺住持玄慈,合什恭請天下英雄,於九月初九重陽佳節,駕臨嵩山少林寺隨喜,廣結善緣,並睹姑蘇慕容氏『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』之風範。」

  那大漢「啊」的一聲,將帖子交給了身旁的儒生,向虛竹道:「少林派召開英雄大會,原來是要跟姑蘇慕容氏為難……」那黑衣漢子叫道:「妙極,妙極。我叫一陣風風波惡,正是姑蘇慕容氏的手下。少林派要跟姑蘇慕容氏為難,也不用開甚麼英雄大會了,我此刻來領教少林派高手的身手便是。」

  虛竹又退了兩步,左腳已踏在涼亭之外,說道:「原來是風施主。我師父說道,敝寺恭請姑蘇慕容施主駕臨敝寺,決不是膽敢得罪。只是江湖上紛紛傳言,武林中近年來有不少英雄好漢,喪生在姑蘇慕容氏『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』的神功之下。小僧的師伯祖玄悲大師在大理國身戒寺圓寂,不知跟姑蘇慕容氏有沒有干係,敝派自方丈大師以下,個個都是心有所疑,因此上……」

  那黑衣漢子搶著道:「這件事嗎,跟我們姑蘇慕容氏本來半點干係也沒有,不過我這麼說,諒來你必定不信。既然說不明白,只好手底下見真章。這樣罷,咱兩個今日先打一架,好比做戲之前先打一場鑼鼓,說話本之前先說一段『得勝頭回』,熱鬧熱鬧。到了九月初九重陽,風某再到少林寺來,從下面打起,一個個挨次打將上來便是,痛快,痛快!只不過最多打得十七八個,風某就遍體鱗傷,再也打不動了,要跟玄慈老方丈交手,那是萬萬沒有機緣的。可惜,可惜!」說著磨拳擦掌,便要上前動手。

  那魁梧漢子道:「四弟,且慢,說明白了再打不遲。」

  那黃衣人道:「非也,非也。說明白之後,便不用打了。四弟,良機莫失,要打架,便不能說明白。」

  那魁梧漢子不去睬他,向虛竹道:「在下鄧百川,這位是我二弟公冶乾。」說著向那儒生一指,又指著那黃衣人道:「這位是我三弟包不同,我們都是姑蘇慕容公子的手下。」

  虛竹逐一向四人合什行禮,口稱:「鄧施主,公施主……」包不同插口道:「非也,非也。我二哥複姓公冶,你叫他公施主,那就錯之極矣。」虛竹忙道:「得罪,得罪!小僧毫無學問,公冶施主莫怪。包施主……」包不同又插口道:「你又錯了。我雖然姓包,但生平對和尚尼姑是向來不布施的,因此決不能稱我包施主。」虛竹道:「是,是。包三爺,風四爺。」包不同道:「你又錯了。我風四弟待會跟你打架,不管誰輸誰贏,你多了一番閱歷,武功必有長進,他可不是向你布施了嗎?」虛竹道:「是,是。風施主,不過小僧打架是決計不打的。出家人修行為本,學武為末,武功長不長進,也沒多大干係。」

  風波惡嘆道:「你對武學瞧得這麼輕,武功多半稀鬆平常,這場架也不必打了。」說著連連搖頭,意興索然。虛竹如釋重負。臉現喜色,說道:「是,是。」

  鄧百川道:「虛竹師父,這張英雄帖,我們代我家公子收下了。我家公子於數月之前,便曾來貴寺拜訪,難道他還沒來過嗎?」

  虛竹道:「沒有來過。方丈大師只盼慕容公子過訪,但久候不至,曾兩次派人去貴府拜訪,卻聽說慕容老施主已然歸西,少施主出門去了。方丈大師這次又請達摩院首座前往蘇州尊府送信,生怕慕容少施主仍然不在家,只得再在江湖上廣撒英雄帖邀請,失禮之處,請四位代為向慕容公子說明。明年慕容施主駕臨敝寺,方丈大師還要親自謝罪。」

  鄧百川道:「小師父不必客氣。會期還有大半年,屆時我家公子必來貴寺,拜見方丈大師。」虛竹合什躬身,說道:「慕容公子和各位駕臨少林寺,我們方丈大師十分歡迎。『拜見』兩字,萬萬不敢當。」

  風波惡見他迂腐騰騰,全無半分武林中人的豪爽慷慨,和尚雖是和尚,卻全然不像名聞天下的「少林和尚」,心下好生不耐,當下不再去理他,轉頭向丁春秋等一行打量。見星宿派群弟子手執兵刃,顯是武林中人,該可從這些人中找幾個對手來打上一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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