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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八


  游坦之見這一干人個個給蟒蛇纏住了不得脫身,心中已無所顧忌,從草叢中站起身來,眼見此處不是善地,便欲及早離去。

  星宿派眾人斗然間見到他頭戴鐵罩的怪狀,都是一驚,隨即有人想起,惟他可以救命,叫道:「大英雄、大俠士,請你拾些枯草,點燃了火,趕走這些蟒蛇,我立即送你……送你一千兩銀子。」又一人道:「一千兩不夠,至少也送一萬兩!」另一人道:「這位先生是仁人義士,良心最好不過,必定行俠仗義,何況點火燒蛇,沒有絲毫危險。」頃刻之間頌聲大作,而所許的重酬,也於轉瞬間加到了一百萬兩黃金。

  這些人罵人的本領固是一等,而諂諛稱頌之才,更是久經歷練。游坦之一生之中,幾曾聽人叫過自己為「大英雄」、「大俠士」、「仁人義士」、「當世無雙的好漢」?給他們這般捧上了天去,只覺全身輕飄飄地,宛然便頗有「大英雄」、「大俠士」的氣概,一百萬兩黃金倒也不在意下,只是阿紫姑娘不能親耳聽到眾人對自己的稱頌,實是莫大憾事。

  當下撿拾枯草,從身邊摸出火摺點燃了,但見到這許許多多形相兇惡的巨蟒,究竟十分害怕,心想莫要惹惱了這些大蛇,連自己也纏在其內,尋思片刻,先撿拾枯枝,燒起了一堆熊熊大火,擋在自己身前,然後拾起一根著了火的枯枝,向離自己最近的一條大蛇投去。他躲在火堆之後,轉身蓄勢,若是這大蛇向自己竄來,那便立時飛奔逃命,甚麼「大英雄」、「大俠士」,那也只好暫且不做了。

  蟒蛇果然甚是怕火,見火燄燒向身旁,立時鬆開纏著的眾人,遊入草叢之中。游坦之見火攻有效,在星宿派諸人歡呼聲中,將一根根著了火的枯枝向蛇群中投去。群蛇登時紛紛逃竄,連長達數丈的巨蟒也抵受不住火燄攻逼,鬆開身子,蜿蜒遊走。片刻之間,數百條巨蟒和毒蛇逃得乾乾淨淨。

  星宿派諸弟子大聲頌揚:「師父明見萬里,神機妙算,果然是火攻的方法最為靈驗。」「師父洪福齊天,逢凶化吉!」「全仗師父指揮若定,救了我等的蟻命!」一片頌揚之聲,全是歸功於星宿老怪,對游坦之放火驅蛇的功勞竟半句不提。

  游坦之怔怔的站在當地,頗感奇怪,尋思:「片刻之前你們還在大罵師父,這時卻又大讚起師父來,而我這『大英雄』、『大俠士』卻又變成了『這小子』,那是甚麼緣故?」

  丁春秋招了招手,道:「鐵頭小子,你過來,你叫甚麼名字?」游坦之受人欺辱慣了,見對方無禮,也不以為忤,道:「我叫游坦之。」說著便向前走了幾步。丁春秋道:「這些叫化子死了沒有?你去摸摸他們的鼻息,是否還有呼吸。」

  游坦之應道:「是。」俯身伸手去探一名乞丐的鼻息,只覺著手冰涼,那人早已死去多時。他又試另一名乞丐,也是呼吸早停,說道:「都死啦,沒了氣息。」只見星宿派弟子臉上都是一片幸災樂禍的嘲弄之色。他不明所以,又重複了一句:「都死啦,沒了氣息。」卻見眾人臉上戲侮的神色漸漸隱去,慢慢變成了詫異,更逐漸變為驚訝。

  丁春秋道:「你每個叫化兒都去試探一下,看尚有那一個能救。」游坦之道:「是。」將十來個丐幫弟子都試過了,搖頭道:「個個都死了。老先生功力實在厲害。」丁春秋冷笑道:「你抗毒的功夫,卻也厲害得很啊。」游坦之奇道:「我……甚麼……抗毒的功夫?」

  他大惑不解,不明白丁春秋這話是甚麼意思,更沒想到自己每去探一個乞丐的鼻息,便是到鬼門關去走了一遭,十多名乞丐試將下來,已經歷了十來次生死大險。他自然不知,星宿老怪被巨蟒纏身,無法得脫,全仗他這小子相救,江湖上傳了出去,不免面目無光,因此巨蟒離去之後,立時便起意殺他滅口。不料游坦之經過這幾個月來的修習不輟,冰蠶的奇毒已與他體質融合無間,丁春秋沾在群丐身上的毒質再也害他不得。

  丁春秋尋思:「瞧他手上肌膚和說話聲音,年紀甚輕,不會有甚麼真實本領,多半是身上藏得有專尅毒物的雄黃珠、辟邪奇香之類寶物,又或是預先服了靈驗的解藥,這才不受奇毒之侵。」便道:「游兄弟,你過來,我有話說。」

  游坦之雖見他說得誠懇,但親眼看到他連殺群丐的殘忍狠辣,又聽到他師徒間一會兒諂諛,一會兒辱罵,覺得這種人極難對付,還是敬而遠之為妙,便道:「小人身有要事,不能奉陪,告退了。」說著抱拳唱喏,轉身便走。

  他只走出幾步,突覺身旁一陣微風掠過,兩隻手腕上一緊,已被人抓住。游坦之抬頭一看,見抓住他的是星宿弟子中的一名大漢。他不知對方有何用意,只見他滿臉獰笑,顯非好事,心下一驚,叫道:「快放我!」用力一掙。

  只聽得頭頂呼的一聲風響,一個龐大的身軀從背後躍過他頭頂,砰的一聲,重重撞在對面山壁之上,登時頭骨粉碎,一個頭顱變成了泥漿相似。

  游坦之見這人一撞的力道竟這般猛烈,實是難以相信,一愕之下,才看清楚便是抓住自己的那個大漢,更是奇怪:「這人好端端地,怎麼突然撞山自盡?莫非發了瘋?」他決計想不到自己一掙之下,一股猛勁將那大漢甩出去撞在山上。

  星宿派群弟子都是「啊」的一聲,駭然變色。

  丁春秋見他摔死自己弟子這一下手法毛手毛腳,並非上乘功夫,只是膂力異常了得,心想此人天賦神力,武功卻是平平,當下身形一幌,伸掌按上了他的鐵頭。游坦之猝不及防,登時被壓得跪倒在地,身子一挺,待要重行站直,頭上便如頂了一座萬斤石山一般,再也動不得,當即哀求:「老先生饒命。」

  丁春秋聽他出言求饒,更是放心,問道:「你師父是誰?你好大膽子,怎地殺了我的弟子?」游坦之道:「我……我沒有師父。我決不敢殺死老先生的弟子。」

  丁春秋心想不必跟他多言,斃了滅口便是,當下手掌一鬆,待游坦之站起身來,揮掌向他胸口拍去。游坦之大驚,忙伸右手,推開來掌。丁春秋這一掌去勢甚緩,游坦之右掌格出時,正好和他掌心相對。丁春秋正要他如此,掌中所蓄毒質隨著內勁直送過去,這正是他成名數十年的「化功大法」,中掌者或沾劇毒,或內力於頃刻間化盡,或當場立斃,或哀號數月方死,全由施法隨心所欲。丁春秋生平曾以此殺人無數。武林中聽到「化功大法」四字,既厭惡恨憎,復心驚肉跳。段譽的「北冥神功」吸人內力以為己有,與「化功大法」以劇毒化人內功不同,但身受者內力迅速消失,卻無二致,是以往往給人誤認。丁春秋見這鐵頭小子連觸十餘名乞丐居然並不中毒,當即施展出看家本領來。

  兩人雙掌相交,游坦之身子一幌,騰騰騰接連退出六七步,要想拿樁站定,終於還是一交坐倒,但對方這一推餘力未盡,游坦之臀部一著地,背脊又即著地,鐵頭又即著地,接連倒翻了三個觔斗,這才止住,忙不住磕頭,叫道:「老先生饒命,老先生饒命。」

  丁春秋和他手掌相交,只覺他內力既強,勁道陰寒,怪異之極,而且蘊有劇毒,雖然給自己摔得狼狽萬分,但以內力和毒勁的比拚而論,並未處於下風,何必大叫饒命?難道是故意調侃自己不成?走上幾步,問道:「你要我饒命,出自真心,還是假意?」

  游坦之只是磕頭,說道:「小人一片誠心,但求老先生饒了小人性命。」

  丁春秋尋思:「此人不知用甚麼法子,遇到了甚麼機緣,體內積蓄的毒質竟比我還多,實是一件奇寶。我須收羅此人,探聽到他練功的法門,再吸取他身上的毒質,然後將之處死。倘若輕輕易易的把他殺了,豈不可惜?」伸掌又按住他鐵頭,潛運內力,說道:「除非你拜我為師,否則的話,為甚麼要饒你性命?」

  游坦之只覺頭上鐵罩如被火炙,燒得他整個頭臉發燙,心下害怕之極。他自從苦受阿紫折磨後,早已一切逆來順受,甚麼是非善惡之分、剛強骨氣之念,早已忘得一乾二淨,但求保住性命,忙道:「師父,弟子游坦之願歸入師父門下,請師父收容。」

  丁春秋大喜,肅然道:「你想拜我為師,也無不可。但本門規矩甚多,你都能遵守麼?為師的如有所命,你誠心誠意的服從,決不違抗麼?」游坦之道:「弟子願遵守規矩,服從師命。」丁春秋道:「為師的便要取你性命,你也甘心就死麼?」游坦之道:「這個……這個……」丁春秋道:「你想一想明白,甘心便甘心,不甘心便說不甘心。」

  游坦之心道:「你要取我性命,當然是不甘心的。倘若非如此不可,那時逃得了便逃,逃不了的話,就算不甘心,也是無法可施。」便道:「弟子甘心為師父而死。」丁春秋哈哈大笑,道:「很好,很好。你將一生經歷,細細說給我聽。」

  游坦之不願向他詳述身世以及這些日子來的諸般遭遇,但說自己是個農家子弟,被遼人打草穀擄去,給頭上戴了鐵罩。丁春秋問他身上毒質的來歷,游坦之只得吐露如何見到冰蠶和慧淨和尚,如何偷到冰蠶,謊說不小心給葫蘆中的冰蠶咬到了手指,以致全身凍僵,冰蠶也就死了,至於阿紫修練毒掌等情,全都略過不提。丁春秋細細盤問他冰蠶的模樣和情狀,臉上不自禁的露出十分艷羨之色。游坦之尋思:「我若說起那本浸水有圖的怪書,他定會搶了去不還。」丁春秋一再問他練過甚麼古怪功夫,他始終堅不吐實。

  丁春秋原本不知易筋經的功夫,見他武功十分差勁,只道他練成陰寒內勁,純係冰蠶的神效,心中不住的咒罵:「這樣的神物,竟被這小子鬼使神差的吸入了體內,真是可惜。」凝思半晌,問道:「那個捉到冰蠶的胖和尚,你說聽到人家叫他慧淨?是少林寺的和尚,在南京憫忠寺掛單?」游坦之道:「正是。」

  丁春秋道:「這慧淨和尚說這冰蠶得自崑崙山之巔。很好,那邊既出過一條,當然也有兩條、三條。只是崑崙山方圓數千里,若無熟識路途之人指引,這冰蠶倒也不易捕捉。」他親身體驗到了冰蠶的靈效,覺得比之神木王鼎更是寶貴得多,心想首要之事,倒是要拿到慧淨,叫他帶路,到崑崙山捉冰蠶去。這和尚是少林僧,本來頗為棘手,幸好是在南京,那便易辦得多。當下命游坦之行過拜師入門之禮。

  星宿派眾門人見師父對他另眼相看,馬屁、高帽,自是隨口大量奉送。適才眾弟子大罵師父、叛逆投敵,丁春秋此刻用人之際,假裝已全盤忘記,這等事在他原是意料之中,倒也不怎麼生氣。

  一行人折而向東北行。游坦之跟在丁春秋之後,見他大袖飄飄,步履輕便,有若神仙,油然而生敬仰之心:「我拜了這樣一位了不起的師父,真是前生修來的福份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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