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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七


  蕭峰突然身形一幌,縱到那矮子身邊,一伸手托在他腋下,道:「咱們到上面去,我只聽你說,不聽他的。」他知那胖子貌似忠厚,其實十分狡獪,沒半句真話,倒是這矮子心直口快,不會說謊。他托著那矮子的身軀,發足便往山壁上奔去。山壁陡峭之極,本來無論如何攀援不上,但蕭峰提氣直上,一口氣便衝上了十來丈,見有一塊凸出的石頭,便將那矮子放在石上,自己一足踏石,一足凌空,說道:「你跟我說罷!」

  那矮子身在半空,向下一望,不由得頭暈目眩,忙道:「快……快放我下去。」蕭峰笑道:「你自己跳下去罷。」那矮子道:「胡說八道,這一跳豈不跌個粉身碎骨?」蕭峰見他性子直率,倒生了幾分好感,問道:「你叫甚麼名字?」那矮子道:「我是出塵子!」蕭峰微微一笑,心道:「這名字倒風雅,只可惜跟你老兄的身材似乎不大相配。」說道:「我可要失陪了,後會有期。」

  出塵子大聲道:「不能,不能,哎唷,我……我要摔死了。」雙手緊貼山壁,暗運內勁,要想抓住石頭,但觸手處盡是光溜溜地,那裏依附得住?他武功雖然不弱,但處身這三面凌空的高處,不由得十分驚恐。

  蕭峰道:「快說,神木王鼎有甚麼用!你要是不說,我就下去了。」

  出塵子急道:「我……我非說不可麼?」蕭峰道:「不說也成,那就再見了。」出塵子一把拉住他衣袖,道:「我說,我說。這座神木王鼎是本門的三寶之一,用來修習『化功大法』的。師父說,中原武人一聽到我們的『化功大法』,便嚇得魂飛魄散,要是見到這座神木王鼎,非打得稀爛不可,這……這是一件希世奇珍,非同小可……」

  蕭峰久聞「化功大法」之名,知是一門污穢陰毒的邪術,聽得這神木王鼎用途如此,也懶得再問,伸手托在出塵子腋下,順著山壁直奔而下。

  在這陡峭如牆的山壁疾衝下來,比之上去時更快更險,出塵子嚇得大聲呼叫,一聲呼叫未息,雙腳已經著地,只嚇得臉如土色,雙膝發戰。

  那胖子道:「八師弟,你說了麼?」出塵子牙關格格互擊,兀自說不出話來。

  蕭峰向著阿紫道:「拿來!」阿紫道:「拿甚麼來啊?」蕭峰道:「神木王鼎!」阿紫道:「你不是說放在馬夫人家裏麼?怎麼又向我要?」蕭峰向她打量,見她纖腰細細,衣衫也甚單薄,身邊不似藏得有一座六寸來高的木鼎,心想:這小姑娘狡猾得緊,她門戶中事,原本不用我理會,這些邪魔外道難纏得緊,陰魂不散的跟著自己,也很討厭,便道:「這種東西蕭某得之無用,決計不會拿了不還。你們信也好,不信也好,蕭某失陪了。」說著邁開大步,幾個起落,已將五人遠遠拋在後面。

  那四人震於他的神威,要追還是不追,議論未定,蕭峰早已走得不知去向。

  ***

  蕭峰一口氣奔出七十餘里,這才找到飯店,飲酒吃飯。這天晚上,他在周王店歇宿,運了一會功,便即入睡。到得半夜,睡夢中忽然聽到幾聲尖銳的哨聲,當即驚醒。過得片刻,西南角上有幾下哨聲,跟著東南角上也有幾下哨聲相應,哨聲尖銳悽厲,正是星宿海一派門人所吹的玉笛。蕭峰心道:「這一干人趕到左近了,不必理會。」

  忽然之間,兩下「嘰,嘰」的笛聲響起,相隔甚近,便發自這小客店中,跟著有人說道:「快起身,大師哥到了,多半已拿住了小師妹。」另一人道:「拿住了,你說她能不能活命?」先前那人道:「誰知道呢?快走,快走!」聽得兩人推開窗子,縱躍出房。

  蕭峰心想:「又是兩個星宿派門下弟子,沒料到這小客店中也伏得有這種人,想是他們比我先到,在客店中一聲不出,是以我並未發覺。那二人說不知阿紫能否活命,這小姑娘雖然歹毒,我總不能讓她死於非命,否則如何對得起阿朱?」當下也躍出房去。

  但聽得笛聲不斷,此起彼應,漸漸移向西南方。他循聲趕去,片刻間便已趕上了從客店中出來的那二人。他在二人身後十餘丈處不即不離的跟著,翻過兩個山頭。只見前面山谷中生著一堆火燄。火燄高約五尺,色作純碧,鬼氣森森,和尋常火燄大異。那二人直向火燄處奔去,到得火燄之前,拜倒在地。

  蕭峰悄悄走近,隱身石後,望將出去,只見火燄旁聚集了十多人,一色的麻葛布衫,綠油油的火光照映之下,人人均有悽慘之色。綠火左首站著一人,一身紫衫,正是阿紫。她雙手已被鐵銬銬住,雪白的臉給綠火一映,看上去也甚詭異。眾人默不作聲的注視火燄,左掌按胸,口中喃喃的不知說些甚麼。蕭峰知道這些邪魔外道各有各的怪異儀式,也不去理會。他聽適才那兩名星宿弟子說「大師哥到了,多半已拿住了小師妹」,見這十餘人有老有少,服飾一般無二,動作神態之中,也無那一個特別顯出頤指氣使的模樣。

  忽聽得「嗚嗚嗚」幾下柔和的笛聲從東北方飄來,眾人轉過身子,齊向著笛聲來處躬身行禮。阿紫小嘴微翹,卻不轉身。蕭峰向著笛聲來處瞧去,只見一個白衣人影飄行而來,腳下甚是迅捷,片刻間便走到火燄之前,將一枝二尺來長的玉笛一端放到嘴邊,向著火燄鼓氣一吹,那火燄陡地熄滅,隨即大亮,蓬的一聲響,騰向半空,升起有丈許來高,這才緩緩低降。眾人高呼:「大師兄法力神奇,令我等大開眼界。」

  蕭峰瞧那「大師兄」時,微覺詫異,此人既是眾人的大師兄,該是個五六十歲的老者,豈知竟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人,身材高瘦,臉色青中泛黃,面目卻頗英俊。蕭峰適才見了他飄行而至的輕功和吹火之技,知道他內力不弱,但這般鼓氣吹熄綠火,重又點旺,卻非內功,料想是笛中藏著甚麼引火的特異藥末。

  只聽他向阿紫道:「小師妹,你面子不小啊,這許多人為你勞師動眾,從星宿海千里迢迢的趕到中原來。」

  阿紫道:「連大師哥也出馬,師妹的面子自然不小了,不過要是算上我的靠山,只怕你們大夥兒的份量還有點兒不夠。」那大師兄道:「師妹還有靠山麼?卻不知是誰?」阿紫道:「靠山麼,自然是我的爹爹、伯父、媽媽、姊夫這些人。」那大師兄哼了一聲,道:「師妹從小由咱們師父撫養長大,無父無母,打從那裏忽然間又鑽了許多親戚出來?」阿紫道:「啊喲,一個人沒爹沒娘,難道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?只不過我爹爹、媽媽的姓名是個大秘密,不能讓人隨便知道而已。」那大師兄道:「那麼師妹的父母是誰?」阿紫道:「說出來嚇你一跳。你要我說麼,快開了我的手銬。」

  那大師兄道:「開你手銬,那也不難,你先將神木王鼎交出來。」阿紫道:「王鼎在我姊夫那裏。三師哥、四師哥、七師哥、八師哥他們不肯向我姊夫要,我又有甚麼法子?」

  那大師兄向蕭峰日間所遇的那四人瞧去,臉露微笑,神色溫和,那四人卻臉色大變,顯得害怕之極。出塵子道:「大……大……大師哥,這可不關我事。她……她姊夫本事太大,我……我們追他不上。」那大師兄道:「三師弟,你來說。」

  那胖子道:「是,是!」便將如何遇見蕭峰,他如何接去四人鋼杖,如何將出塵子提上山壁迫問等情一一說了,竟沒半點隱瞞。他本來行事說話都是慢吞吞地泰然自若,但這時對著那大師兄,說話聲音發顫,宛如大禍臨頭一般。

  那大師兄待他說完,點了點頭,向出塵子道:「你跟他說了甚麼?」

  出塵子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」那大師兄道:「你說了些甚麼?跟我說好了。」出塵子道:「我說……我說……這座神木王鼎,是本門的三寶之一,是……是……練那個大法的。我又說,師父說道,中原武人一聽到我們的化功大法,便嚇得魂飛魄散,若是見到這座神木王鼎,非打得稀爛不可。我說這是一件稀世奇珍,非同小可,因此……因此請他務必歸還。」那大師兄道:「很好,他說甚麼?」出塵子道:「他……他甚麼也不說,就放我下來了。」

  那大師兄道:「你很好。你跟他說,這座神木王鼎是練咱們『化功大法』之用,深恐他不知道『化功大法』是甚麼東西,特別聲明中原武人一聽其名,便嚇得魂飛魄散。妙極,妙極,他是不是中原武人?」出塵子道:「我不……知……知道。」

  那大師兄道:「到底是知道,還是不知道?」他話聲溫和,可是出塵子這麼一個剛強暴躁之人,竟如嚇得魂不附體一般,牙齒格格打戰,道:「我……格格……我……格格……不……不……知……格格……知……格格……知道。」這「格格」之聲,是他上齒和下齒相擊,自己難以制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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