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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八


  白世鏡喝道:「這淫婦,別胡說八道!」這當口他若轉身去點燭火,立時便將背心要害賣給了敵人,他雙掌護胸,要待對方先動。不料那人始終不動。兩人如此相對,幾乎有一盞茶時分。蕭峰當然不會發出聲息,段正淳不開口說話。四下裏萬籟無聲,連雪花飄下來的聲音幾乎也聽得見了。

  白世鏡終於沉不住氣,叫道:「閣下既不答話,我可要得罪了。」他停了片刻,見對方仍是一無動靜,當即翻手從懷中取出一柄破甲鋼錐,縱身而上。黑暗中青光閃動,鋼錐向那人胸口疾刺過去。

  那人斜身一閃,讓了開去。白世鏡只覺一陣疾風直逼過來,對方手指已抓向自己喉頭,這一招來得快極,自己鋼錐尚未收回,敵人手指尖便已碰到了咽喉,這一來當真嚇得魂不附體,急忙後躍避開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

  他真正害怕的倒還不是對方武功奇高,而是適才那人所出的招數竟是「鎖喉擒拿手」。這門功夫是馬大元的家傳絕技,除了馬家子弟之外,無人會使。白世鏡和馬大元相交已久,自是明白他的武功家數。白世鏡背上出了一身冷汗,凝目向那人望去,但見他身形甚高,和馬大元一般,只是黑暗中瞧不清他相貌。那人仍是不言不動,陰森森的一身鬼氣,白世鏡覺得頸中隱隱生疼,想是被他指甲刺破了。他定了定神,問道:「尊駕可是姓馬?」那人便如是個聾子,全不理會。

  白世鏡道:「小淫婦,點亮了蠟燭,」馬夫人道:「我動不得,你來點罷。」白世鏡卻怎敢隨便行動,授人以隙?又想:「這人的武功明明比我為高,他要救段正淳,不用等旁人前來相幫,為何一招之後,不再追擊?」

  這般又是良久寂靜無聲,白世鏡突然之間察覺到一件怪事,房中雖是誰都不言不動,呼吸之聲卻是有的,馬夫人的呼吸,段正淳的呼吸,自己的呼吸,可是對面站著的那人卻沒發出呼吸之聲。

  白世鏡屏住呼吸,側耳靜聽,以他的內力修為,該當聽得到屋中任何人的透氣之聲,可是對面那人便沒有呼吸。隔了好久好久,那人仍是沒有呼吸。若是生人,豈有不透氣之理?白世鏡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音:撲、撲、撲、撲……他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越來越響,感到自己胸口在劇烈顫動,這顆心似乎要從口腔中跳出來,再也忍耐不住,大喝一聲,向那人撲去,破甲錐連連幌動,刺向那人面門。

  那人左手一掠,將白世鏡的右臂格在外門,右手疾探而出,抓向他咽喉。白世鏡已防到他會再施「鎖喉擒拿手」,一低頭,從他腋下閃了開去。那人卻不追擊,就此呆呆的站在門口。白世鏡舉錐向他腿上戳去,那人直挺挺的向上一躍避開。

  馬夫人見這人身形僵直,上躍時膝蓋不彎,不禁脫口而呼:「殭屍,殭屍!」

  只聽得騰的一聲,那人重重的落了下來。白世鏡心中更是發毛:「這人若是武學高手,縱起落下的身手怎會如此笨拙?難道世間真有殭屍麼?」

  白世鏡微一猶豫,猱身又上,嗤嗤嗤三聲,破甲錐三招都刺向那人下盤。那人的膝蓋果真不會彎曲,只直挺挺的一跳一跳閃避,看來他連邁步也不會。白世鏡刺向左,他便右躍閃開,刺向右,他就躲向左。白世鏡發覺了對手的弱點,心中懼意略去,可是越來越覺得他不是生人。又刺數錐,對方身法雖拙,但自己幾下變化精妙的錐法,卻也始終沒能傷到他。

  突然之間,後頸一冷,一隻冰涼的大手摸了上來。白世鏡大吃一驚,揮錐猛力反刺,嗤的一聲輕響,刺了個空,那人的大手卻已抓住了他後頸。白世鏡全身酸軟,再也動彈不得,只有呼呼呼的不住喘氣。馬夫人大叫:「世鏡,世鏡,你怎麼啦?」白世鏡如何還有餘力答話,只覺體中的內力,正在被後頸上這隻大手一絲絲的擠將出來。

  驀地裏一隻冰涼如鐵的大手摸到了他臉上,這隻手當真不是人手,半分暖氣也無。白世鏡也忍不住叫道:「殭屍!殭屍!」聲音悽厲可怖。那隻大手從他額頭慢慢摸將下來,摸到他的眼睛,手指在他眼珠上滑來滑去。白世鏡嚇得幾欲暈去,對方的手指只須略一使勁,自己一對眼珠立時便給他挖了出來,這隻冷手卻又向下移,摸到了他鼻子,再摸向他嘴巴,一寸一寸的下移,終於叉住了他喉嚨,兩根冰冷的手指挾住了他喉結,漸漸收緊。

  白世鏡驚怖無已,叫道:「大元兄弟,饒命!饒命!」馬夫人尖聲大呼:「你……你說甚麼?」白世鏡叫道:「大元兄弟,都是這賤淫婦出的主意,是她逼我幹的,跟我……跟我可不相干。」馬夫人怒道:「是我出的主意又怎麼?馬大元,你活在世上是個膿包,死了又能作甚麼怪?老娘可不怕你。」

  白世鏡覺得自己剛才出言推諉罪責之時,喉頭的手指便鬆了些,自己一住口,冰冷的手指又慢慢收緊,心中慌亂,聽得馬夫人叫他「馬大元」,更認定這怪物便是馬大元的殭屍,叫道:「大元兄弟饒命!你老婆偷看到了汪幫主的遺令,再三勸你揭露喬峰的身世秘密,你一定不肯……她……她這才起意害你……」

  蕭峰心頭一凜,他可不信世間有甚麼鬼神,料定來人是個武學名家,故意裝神弄鬼,使得白世鏡和馬夫人心中慌亂,以便乘機逼問他二人的口供。果然白世鏡心力交瘁,吐露了出來,從他話中聽來,馬大元乃是給他二人害死,馬夫人更是主謀。馬夫人所以要謀殺親夫,起因在於要揭露自己的身世之秘,而馬大元不允,「她為甚麼這樣恨我?為甚麼非推倒我不可?她如為了想要丈夫當幫主,就不該害了丈夫。」

  馬夫人尖聲叫道:「馬大元,你來捏死我好了,我就是看不慣你這副膿包樣子!半點大事也擔當不起的膽小鬼!」

  只聽得喀喇一聲輕響,白世鏡的喉頭軟骨已被捏碎了一塊。白世鏡拚命掙扎,說甚麼也逃不脫那人的手掌,跟著又是喀喇一聲響,喉管碎裂。他大聲呼了幾口氣,口中吸的氣息再也吸不進胸中,手腳一陣痙攣,便即氣絕。

  ***

  那人一捏死白世鏡,轉身出門,便即無影無蹤。

  蕭峰心念一動:「此人是誰?須得追上去查個明白。」當下飄身來到前門,白雪映照之下,只見淡淡一個人影正向東北角上漸漸隱去,若不是他眼力奇佳,還真沒法見到。

  蕭峰心道:「此人身法好快!」俯身在躺在腳邊的阿紫肩頭拍了一下,內力到處,解開了她的穴道,心想:「馬夫人不會武功,這小姑娘已足可救她父親。」一時不及再為阮星竹等人解穴,邁開大步,急向前面那人追去。

  一陣疾衝之下,和他相距已不過十來丈,這時瞧得清楚,那人果然是個武學高手,這時已不是直著腿子蹦跳,腳步輕鬆,有如在雪上滑行一般。蕭峰的輕功源出少林,又經丐幫汪幫主陶冶,純屬陽剛一派,一大步邁出,便是丈許,身子躍在空中,又是一大步邁出,姿式雖不如何瀟洒優雅,長程趕路卻甚是實在。再追一程,跟那人又近了丈許。

  約莫奔得半炷香時分,前面那人腳步突然加快,如一艘吃飽了風的帆船,順流激駛,霎時之間,和蕭峰之間相距又拉長了一段。蕭峰暗暗心驚:「此人當真了得,實是武林中數一數二的高手,若非是這等人物,原也不能於舉手之際便殺死了白世鏡。」

  他天生異稟,實是學武的奇才,受業師父玄苦大師和汪幫主武功已然甚高,蕭峰卻青出於藍,更遠遠勝過了兩位師父,任何一招平平無奇的招數到了他手中,自然而然發出巨大無比的威力。熟識他的人都說這等武學天賦實是與生俱來,非靠傳授與苦學所能獲致。蕭峰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來,只覺甚麼招數一學即會,一會即精,臨敵之際,自然而然有諸般巧妙變化。但除了武功之外,讀書、手藝等等都只平平而已,也與常人無異。他生平罕逢敵手,許多強敵內力比他深厚,招數比他巧妙,但一到交手,總是在最要緊的關頭,以一招半式之差而敗了下來,而且輸得心服口服,自知終究無可匹敵,從來沒人再去找他尋仇雪恥。

  他此刻遇上了一個輕功如此高強的對手,不由得雄心陡起,加快腳步,又搶了上去。兩人一前一後的向東北疾馳,蕭峰始終無法追上,那人卻也無法拋得脫他。一個時辰過去,兩個時辰過去,兩人已奔出一百餘里,仍是這般的不即不離。

  又過得大半個時辰,天色漸明,大雪已止,蕭峰遠遠望見山坡下有個市鎮,房屋櫛比鱗次,又聽得報曉雞聲此起彼落,他酒癮忽起,叫道:「前面那位兄台,我請你喝二十碗酒,咱倆再比腳力如何?」那人不答,仍是一股勁兒的急奔。蕭峰笑道:「你手誅白世鏡這等奸徒,實是英雄了得,蕭峰甘拜下風,輕功不如你。咱二人去沽酒喝罷,不比了,不比了。」他一面說話,一面奔跑,腳下絲毫不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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