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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二


  這時那書生也已看到了蕭峰和阿朱,見他二人站在中年人身旁,不禁一怔,待得奔近身來,見到那漁人受制被縛,又驚又怒,問道:「怎……怎麼了?」

  只聽得竹林中那美婦的聲音更是惶急:「你還不來,啊喲,我……我……」

  那中年人道:「我去瞧瞧。」托著那漁人,便向竹林中快步行去。他這一移動身子,立見功力非凡,腳步輕跨,卻是迅速異常。蕭峰一隻手托在阿朱腰間,不疾不徐的和他並肩而行。那中年人向他瞧了一眼,臉露欽佩之色。

  這竹林頃刻即至,果然每一根竹子的竹桿都是方的,在竹林中行了數丈,便見三間竹子蓋的小屋,構築甚是精緻。

  那美婦聽得腳步聲,搶了出來,叫道:「你……你快來看,那是甚麼?」手裏拿著一塊黃金鎖片。

  蕭峰見這金鎖片是女子尋常的飾物,並無特異之處,那日阿朱受傷,蕭峰到她懷中取傷藥,便曾見到她有一塊模樣差不多的金鎖片。豈知那中年人向這塊金鎖片看了幾眼,登時臉色大變,顫聲道:「那……那裏來的?」

  那美婦道:「是從她頭頸中除下的,我曾在她們左肩上劃下記號,你自己……你自己瞧去……」說著已然泣不成聲。

  那中年人快步搶進屋內。阿朱身子一閃,也搶了進去,比那美婦還早了一步。蕭峰跟在那女子身後,直進內堂,但見是間女子臥房,陳設精雅。蕭峰也無暇細看,但見那紫衫少女橫臥榻上,僵直不動,已然死了。

  那中年人拉高少女衣袖,察看她的肩頭,他一看之後,立即將袖子拉下。蕭峰站在他背後,瞧不見那少女肩頭有甚麼記號,只見到那中年人背心不住抖動,顯是心神激盪之極。

  那美婦扭住了那中年人衣衫,哭道:「是你自己的女兒,你竟親手害死了她,你不撫養女兒,還害死了她……你……你這狠心的爹爹……」

  蕭峰大奇:「怎麼?這少女竟是他們的女兒。啊,是了,想必那少女生下不久,便寄養在別處,這金鎖片和左肩上的甚麼記號,都是她父母留下的記認。」突見阿朱淚流滿面,身子一幌,向臥榻斜斜的倒了下去。

  蕭峰吃了一驚,忙伸手相扶,一彎腰間,只見榻上那少女眼珠微微一動。她眼睛已閉,但眼珠轉動,隔著眼皮仍然可見。蕭峰關心阿朱,只問:「怎麼啦?」阿朱站直身子,拭去眼淚,強笑道:「我見這位……這位姑娘不幸慘死,心裏難過。」

  蕭峰伸手去搭那少女的脈搏。那美婦哭道:「心跳也停了,氣也絕了,救不活啦。」蕭峰微運內力,向那少女腕脈上衝去,跟著便即鬆勁,只覺那少女體內一股內力反激出來,顯然她是在運內力抗禦。

  蕭峰哈哈大笑,說道:「這般頑皮的姑娘,當真天下罕見。」那美婦人怒道:「你是甚麼人,快快給我出去!我死了女兒,你在這裏胡說八道甚麼?」蕭峰笑道:「你死了女兒,我給你醫活來如何?」一伸手,便向那少女的腰間穴道上點去。

  這一指正點在那少女腰間的「京門穴」上,這是人身最末一根肋骨的尾端,蕭峰以內力透入穴道,立時令她麻癢難當。那少女如何禁受得住,從床上一躍而起,格格嬌笑,伸出左手扶向蕭峰肩頭。

  那少女死而復活,室中諸人無不驚喜交集。那中年人笑道:「原來你嚇我……」那美婦人破涕為笑,叫道:「我苦命的孩兒!」張開雙臂,便向她抱去。

  不料蕭峰反手一掌,打得那少女直摔了出去。他跟著一伸手,抓住了她左腕,冷笑道:「小小年紀,這等歹毒!」

  那美婦叫道:「你怎麼打我孩兒?」若不是瞧在他「救活」了女兒的份上,立時便要動手。

  蕭峰拉著那少女的手腕,將她手掌翻了過來,說道:「請看。」

  眾人只見那少女手指縫中挾著一枚發出綠油油光芒的細針,一望而知針上餵有劇毒。她假意伸手去扶蕭峰肩頭,卻是要將這細針插入他身體,幸好他眼明手快,才沒著了道兒,其間可實已凶險萬分。

  那少女給這一掌只打得半邊臉頰高高腫起,蕭峰當然未使全力,否則便要打得她腦骨碎裂,也是輕而易舉。她給扣住了手腕,要想藏起毒針固已不及,左邊半身更是酸麻無力,她突然小嘴一扁,放聲大哭,邊哭邊叫:「你欺侮我!你欺侮我!」

  那中年人道:「好,好!別哭啦!人家輕輕打你一下,有甚麼要緊?你動不動的便以劇毒暗器害人性命,原該教訓教訓。」

  那少女哭道:「我這碧磷針,又不是最厲害的。我還有很多暗器沒使呢。」

  蕭峰冷冷的道:「你怎麼不用無形粉、逍遙散、極樂刺、穿心釘?」

  那少女止住了哭聲,臉色詫異之極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怎麼知道?」

  蕭峰道:「我知道你師父是星宿老怪,便知道你這許多歹毒暗器。」

  此言一出,眾人都是大吃一驚,「星宿老怪」丁春秋是武林中人人聞之皺眉的邪派高手,此人無惡不作,殺人如麻,「化功大法」專門消人內力,更為天下學武之人的大忌,偏生他武功極高,誰也奈何他不得,總算他極少來到中原,是以沒釀成甚麼大禍。

  那中年人臉上神色又是憐惜,又是擔心,溫言問道:「阿紫,你怎地會去拜了星宿老人為師?」

  那少女瞪著圓圓的大眼,骨溜溜地向那中年人打量,問道:「你怎麼又知道我名字?」那中年人嘆了口氣,說道:「咱們適才的話,難道你沒聽見嗎?」那少女搖搖頭,微笑道:「我一裝死,心停氣絕,耳目閉塞,甚麼也瞧不見、聽不見了。」

  蕭峰放開了她手腕,道:「哼,星宿老怪的『龜息功』。」少女阿紫瞪著他道:「你好像甚麼都知道。呸!」向他伸伸舌頭,做個鬼臉。

  那美婦拉著阿紫,細細打量,眉花眼笑,說不出的喜歡。那中年人微笑道:「你為甚麼裝死?真嚇得我們大吃一驚。」阿紫很是得意,說道:「誰叫你將我摔入湖中?你這傢伙不是好人。」那中年人向蕭峰瞧了一眼,臉有尷尬之色,苦笑道:「頑皮,頑皮。」

  蕭峰知他父女初會,必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言語要說,扯了扯阿朱的衣袖,退到屋外的竹林之中,只見阿朱兩眼紅紅的,身子不住發抖,問道:「阿朱,你不舒服麼?」伸手搭了搭她脈搏,但覺振跳甚速,顯是心神大為激盪。阿朱搖搖頭,道:「沒甚麼。」隨即道:「大哥,請你先出去,我……我要解手。」蕭峰點點頭,遠遠走了開去。

  ***

  蕭峰走到湖邊,等了好一會,始終不見阿朱從竹林中出來,驀地裏聽得腳步聲響,有三人急步而來,心中一動:「莫非是大惡人到了?」遠遠只見三個人沿著湖畔小徑奔來,其中二人背上負得有人,一個身形矮小的人步履如飛,奔行時猶似足不點地一般。他奔出一程,便立定腳步,等候後面來的同伴。那兩人步履凝重,武功顯然也頗了得。三人行到近處,蕭峰見那兩個被負之人,正是途中所遇的使斧瘋子和那姓傅大漢。只聽那身形矮小之人叫道:「主公,主公,大惡人趕來了,咱們快快走罷!」

  那中年人一手攜著美婦,一手攜著阿紫,從竹林中走了出來。那中年人和那美婦臉上都有淚痕,阿紫卻笑嘻嘻地,洋洋然若無其事。接著阿朱也走出竹林,到了蕭峰身邊。

  那中年人放開攜著的兩個女子,搶步走到兩個傷者身邊,按了按二人的脈搏,察知並無性命之憂,登時臉有喜色,說道:「三位辛苦,古傅兩位兄弟均無大礙,我就放心了。」三人躬身行禮,神態極是恭謹。

  蕭峰暗暗納罕:「這三人武功氣度都著實不凡,若不是獨霸一方為尊,便當是一門一派的首領,但見了這中年漢子卻如此恭敬,這人又是甚麼來頭?」

  那矮漢子說道:「啟稟主公,臣下在青石橋邊故布疑陣,將那大惡人阻得一阻。只怕他迅即便瞧破了機關,請主公即行起駕為是。」那中年人道:「我家不幸,出了這等惡逆,既然在此邂逅相遇,要避只怕也避不過,說不得,只好跟他周旋一番了。」一個濃眉大眼的漢子說道:「禦敵除惡之事,臣子們份所當為,主公務當以社稷為重,早回大理,以免皇上懸念。」另一個中等身材的漢子說道:「主公,今日之事,不能逞一時之剛勇。主公若有些微失閃,咱們有何面目回大理去見皇上?只有一齊自刎了。」

  蕭峰聽到這裏,心中一凜:「又是臣子、又是皇上的,甚麼早回大理?難道這些人竟是大理段家的麼?」心中怦怦亂跳,尋思:「莫非天網恢恢,段正淳這賊子,今日正好撞在我的手裏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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