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一七一


  那漁人厲聲大罵:「小丫頭,你弄甚麼鬼花樣,以這般妖法邪術來算計我。」

  蕭峰暗暗駭異,知那少女並非行使妖法邪術,但這張漁網卻確是頗有妖氣。

  那漁人不住口的大罵。那少女笑道:「你再罵一句,我就打你屁股了。」那漁人一怔,便即住口,滿臉漲得通紅。

  便在此時,湖西有人遠遠說道:「褚兄弟,甚麼事啊?」湖畔小徑上一人快步走來。蕭峰望見這人一張國字臉,四十來歲、五十歲不到年紀,形貌威武,但輕袍緩帶,裝束卻頗瀟洒。

  這人走近身來,見到那漁人被縛,很是詫異,問道:「怎麼了?」那漁人道:「這小姑娘使妖法……」那中年人轉頭向阿朱瞧去。那少女笑道:「不是她,是我!」那中年人哦的一聲,彎腰一抄,將那漁人龐大的身軀托在手中,伸手去拉漁網。豈知網線質地甚怪,他越用力拉扯,漁網越收得緊,說甚麼也解不開。

  那少女笑道:「只要他連說三聲『我服了姑娘啦!』我就放了他。」那中年人道:「你得罪了我褚兄弟,沒甚麼好結果的。」那少女笑著道:「是麼?我就是不想要甚麼好結果。結果越壞,越是好玩。」

  那中年人左手伸出,搭向她肩頭。那少女陡地向後一縮,閃身想避,不料她行動雖快,那中年人更快,手掌跟著一沉,便搭上了她肩頭。

  那少女斜肩卸勁,但那中年人這隻左掌似乎已牢牢黏在她肩頭。那少女嬌斥:「快放開手!」左手揮拳欲打,但拳頭只打出一尺,臂上無力,便軟軟的垂了下來。她大駭之下,叫道:「你使甚麼妖法邪術?快放開我。」中年人微笑道:「你連說三聲『我服了先生啦』,再解開我兄弟身上的漁網,我就放你。」少女怒道:「你得罪了姑娘,沒甚麼好結果的。」中年人微笑道:「結果越壞,越是好玩。」

  那少女又使勁掙扎了一下,掙不脫身,反覺全身酸軟,連腳下也沒了力氣,笑道:「不要臉,只會學人家的話。好罷,我就說了。『我服了先生啦!我服了先生啦!我服了先生啦!』」她說「先生」的「先」字咬音不正,說成「此生」,倒像是說「我服了畜生啦」。那中年人並沒察覺,手掌一抬,離開了她肩頭,說道:「快解開漁網。」

  那少女笑道:「這再容易不過了。」走到漁人身邊,俯身去解纏在他身上的漁網,左手在袖底輕輕一揚,一蓬碧綠的閃光,向那中年人激射過去。

  阿朱「啊」的一聲驚叫,見她發射暗器的手法既極歹毒,中年人和她相距又近,看來非射中不可。蕭峰卻只微微一笑,他見這中年人一伸手便將那少女制得服服貼貼,顯然內力深厚,武功高強,這些小小暗器自也傷不倒他。果然那中年人袍袖一拂,一股內勁發出,將一叢綠色細針都激得斜在一旁,紛紛插入湖邊泥裏。

  他一見細針顏色,便知針上所餵毒藥甚是厲害,見血封喉,立時送人性命,自己和她初次見面,無怨無仇,怎地下此毒手?他心下惱怒,要教訓教訓這女娃娃,右袖跟著揮出,袖力中挾著掌力,呼的一聲響,將那少女身子帶了起來,撲通一聲,掉入了湖中。他隨即足尖一點,躍入柳樹下的一條小舟,扳槳划了幾划,便已到那少女落水之處,只待她冒將上來,便抓了她頭髮提起。

  可是那少女落水時叫了聲「啊喲!」落入湖中之後,就此影蹤不見。本來一個人溺水之後,定會冒將起來,再又沉下,如此數次,喝飽了水,這才不再浮起。但那少女便如一塊大石一般,就此一沉不起。等了片刻,始終不見她浮上水面。

  那中年人越等越焦急,他原無傷她之意,只是見她小小年紀,行事如此惡毒,這才要懲戒她一番,倘若淹死了她,卻於心不忍。那漁人水性極佳,原可入湖相救,偏生被漁網纏住了無法動彈。蕭峰和阿朱都不識水性,也是無法可施。只聽得那中年人大聲叫道:「阿星,阿星,快出來!」

  遠遠竹叢中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叫道:「甚麼事啊?我不出來!」

  蕭峰心想:「這女子聲音嬌媚,卻帶三分倔強,只怕又是個頑皮腳色,和阿朱及那個墮湖少女要鼎足而三了。」

  那中年人叫道:「淹死人啦,快出來救人。」那女子叫道:「是不是你淹死了?」那中年人叫道:「別開玩笑,我淹死了怎能說話?快來救人哪!」那女子叫道:「你淹死了,我就來救,淹死了別人,我愛瞧熱鬧!」那中年人道:「你來是不來?」頻頻在船頭頓足,極是焦急。那女子道:「若是男子,我就救,倘是女子,便淹死了一百個,我也只拍手喝采,決計不救。」話聲越來越近,片刻間已走到湖邊。

  蕭峰和阿朱向她瞧去,只見她穿了一身淡綠色的貼身水靠,更顯得纖腰一束,一雙烏溜溜的大眼晶光燦爛,閃爍如星,流波轉盼,靈活之極,似乎單是一雙眼睛便能說話一般,容顏秀麗,嘴角邊似笑非笑,約莫三十五六歲年紀。蕭峰聽了她的聲音語氣,只道她最多不過二十一二歲,那知已是個年紀並不很輕的少婦。她身上水靠結束整齊,想是她聽到那中年人大叫救人之際,便即更衣,一面逗他著急,卻快手快腳的將衣衫換好了。

  那中年人見她到來,十分歡喜,叫道:「阿星,快快,是我將她失手摔下湖去,那知便不浮上來了。」那美婦人道:「我先得問清楚,是男人我就救,若是女人,你免開尊口。」

  蕭峰和阿朱都好生奇怪,心想:「婦道人家不肯下水去救男人,以免水中摟抱糾纏,有失身份,那也是有的。怎地這婦人恰恰相反,只救男人,不救女人?」

  那中年人跌足道:「唉,只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,你別多心。」那美婦人道:「哼,小姑娘怎麼了?你這人哪,十四五歲的小姑娘,七八十歲的老太婆都是來者不……」她本想說「都是來者不拒」,但一瞥眼見到了蕭峰和阿朱,臉上微微一紅,急忙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嘴,這個「拒」字就縮住不說了,眼光中卻滿是笑意。

  那中年人在船頭深深一揖,道:「阿星,你快救她起來,你說甚麼我都依你。」那美婦道:「當真甚麼都依我?」中年人急道:「是啊。唉,這小姑娘還不浮起來,別真要送了她性命……」那美婦道:「我叫你永遠住在這兒,你也依我麼?」中年人臉現尷尬之色,道:「這個……這個……」那美婦道:「你就是說了不算數,只嘴頭上甜甜的騙騙我,叫我心裏歡喜片刻,也是好的。你就連這個也不肯。」說到了這裏,眼眶便紅了,聲音也有些哽咽。

  蕭峰和阿朱對望一眼,均感奇怪,這一男一女年紀都已不小,但說話行事,卻如在熱戀中的少年情侶一般,模樣卻又不似夫妻,尤其那女子當著外人之面,說話仍是無所忌憚,在這旁人生死懸於一線的當中,她偏偏說這些不急之務。

  那中年人嘆了口氣,將小船划了回來,道:「算啦,算啦,不用救了。這小姑娘用歹毒暗器暗算我,死了也是活該,咱們回去罷!」

  那美婦側著頭道:「為甚麼不用救了?我偏偏要救。她用暗器射你嗎?那好極了,怎麼射你不死?可惜,可惜!」嘻嘻一笑,陡地縱起,一躍入湖。她水性當真了得,嗤的一聲輕響,水花不起,已然鑽入水底。跟著聽得喀喇一響,湖面碎裂,那美婦雙手已托著那紫衫少女,探頭出水。那中年人大喜,忙划回小船去迎接。

  那中年人划近美婦,伸手去接那紫衫少女,見她雙目緊閉,似已氣絕,不禁臉有關注之色。那美婦喝道:「別碰她身子,你這人太也好色,靠不住得很。」那中年人佯怒道:「胡說八道,我一生一世,從來沒好色過。」

  那美婦嗤的一聲笑,托著那少女躍入船中,笑道:「不錯,不錯,你從來不好色,就只喜歡無鹽嫫母醜八怪,啊喲……」她一摸那少女心口,竟然心跳已止。呼吸早已停閉,那是不用說了,可是肚腹並不鼓起,顯是沒喝多少水。

  這美婦熟悉水性,本來料想這一會兒功夫淹不死人,那知這少女體質嬌弱,竟然死了,不禁臉上頗有歉意,抱著她一躍上岸,道:「快,快,咱們想法子救她!」抱著那少女,向竹林中飛奔而去。

  那中年人俯身提起那漁人,向蕭峰道:「兄台尊姓大名,駕臨此間,不知有何貴幹?」

  蕭峰見他氣度雍容,眼見那少女慘死,仍如此鎮定,心下也暗暗佩服,道:「在下契丹人蕭峰,受了兩位朋友的囑託,到此報一個訊。」

  喬峰之名,本來江湖上無人不知,但他既知本姓,此刻便自稱蕭峰,再帶上「契丹人」三字,開門見山的自道來歷。這中年人對蕭峰之名自然甚為陌生,而聽了「契丹人」三字,也絲毫不以為異,問道:「奉託蕭兄的是那兩位朋友?不知報甚麼訊?」蕭峰道:「一位使一對板斧,一位使一根銅棍,自稱姓傅,兩人都受了傷……」

  那中年人吃了一驚,問道:「兩人傷勢如何?這兩人現在何處?蕭兄,這兩人是兄弟知交好友,相煩指點,我……我……即刻要去相救。」那漁人道:「你帶我同去。」蕭峰見他二人重義,心下敬佩,道:「這兩人的傷勢雖重,尚無性命之憂,便在那邊鎮上……」那中年人深深一揖,道:「多謝,多謝!」更不打話,提著那漁人,發足往蕭峰的來路奔去。

  便在此時,只聽得竹林中傳出那美婦的聲音叫道:「快來,快來,你來瞧……瞧這是甚麼?」聽她語音,直是惶急異常。

  那中年人停住了腳步,正猶豫間,忽見來路上一人如飛趕來,叫道:「主公,有人來生事麼?」正是在青石橋上顛倒繪畫的那個書生。蕭峰心道:「我還道他是阻擋我前來報訊,卻原來和那使板斧的、使銅棍的是一路。他們所說的『主公』,便是這中年人了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