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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〇


  喬峰心念一動:「這兩個和尚堅決不認阿朱為玄慈方丈所傷,那再好沒有。否則的話,薛神醫礙於少林派的面子,無論如何是不肯醫治的。」當下順水推舟,便道:「是啊,玄慈方丈慈悲為懷,決不能以重手傷害這樣一個小姑娘。多半是有人冒充少林寺的高僧,招搖撞騙,胡亂出手傷人。」

  玄慈與玄難對望一眼,緩緩點頭,均想:「喬峰這廝雖然奸惡,這幾句話倒也有理。」

  阿朱心中在暗暗好笑:「喬大爺這話一點也不錯,果然是有人冒充少林寺的僧人,招搖撞騙,胡亂出手傷人。不過所冒充的不是玄慈方丈,而是止清和尚。」可是玄寂、玄難和薛神醫等,又那裏猜得到喬峰言語中的機關?

  薛神醫見玄寂、玄難二位高僧都這麼說,料知無誤,便道:「如此說來,世上居然還有旁人能使這門大金剛掌了。此人下手之時,受了甚麼阻擋,掌力消了十之七八,是以阮姑娘才不致當場斃命。此人掌力雄渾,只怕能和玄慈方丈並駕齊驅。」

  喬峰心下欽佩:「玄慈方丈這一掌確是我用銅鏡擋過了,消去了大半掌力。這位薛神醫當真醫道如神,單是搭一下阿朱的脈搏,便將當時動手過招的情形說得一點不錯,看來他定有治好阿朱的本事。」言念及此,臉上露出喜色,說道:「這位小姑娘倘若死在大金剛掌掌力之下,於少林派的面子須不大好看,請薛神醫慈悲。」說著深深一揖。

  玄寂不等薛神醫回答,問阿朱道:「出手傷你的是誰?你是在何處受的傷?此人現下在何處?」他顧念少林派聲名,又想世上居然有人會使大金剛掌,急欲問個水落石出。

  阿朱天性極為頑皮,她可不像喬峰那樣,每句話都講究分寸,她胡說八道,瞎三話四,乃是家常便飯,心念一轉:「這些和尚都怕我公子,我索性抬他出來,嚇嚇他們。」便道:「那人是個青年公子,相貌很是瀟洒英俊,約莫二十八九歲年紀。我和這位喬大爺正在客店裏談論薛神醫的醫術出神入化,別說舉世無雙,甚且是空前絕後,前無古人,後無來者,只怕天上神仙也有所不及……」

  世人沒一個不愛聽恭維的言語。薛神醫生平不知聽到過多少稱頌讚譽,但這些言語出之於一個韶齡少女之口,卻還是第一次,何況她不怕難為情的大加誇張,他聽了忍不住拈鬚微笑。喬峰卻眉頭微皺,心道:「那有此事?小妞兒信口開河。」

  阿朱續道:「那時候我說:『世上既有了這位薛神醫,大夥兒也不用學甚麼武功啦?』喬大爺問道:『為甚麼?』我說:『打死了的人,薛神醫都能救得活來,那麼練拳、學劍還有甚麼用?你殺一個,他救一個,你殺兩個,他救一雙,大夥兒這可不是白累麼?』」

  她伶牙俐齒,聲音清脆,雖在重傷之餘,又學了青城派這些人的四川口音,但一番話說來猶如珠落玉盤,動聽之極。眾人都是一樂,有的更加笑出聲來。

  阿朱卻一笑也不笑,繼續說道:「鄰座有個公子爺一直在聽我二人說話,忽然冷笑道:『天下掌力,大都輕飄飄的沒有真力,那姓薛的醫生由此而浪得虛名。我這一掌,瞧他也治得好麼?』他說了這幾句話,就向我一掌凌空擊來。我見他和我隔著數丈遠,只道他是隨口說笑,也不以為意。喬大爺卻大吃一驚……」

  玄寂問道:「他就伸手擋架麼?」

  阿朱搖頭道:「不是!喬大爺倘若伸手擋架,那個青年公子就傷不到我了。喬大爺離我甚遠,來不及相救,急忙提起一張椅子從橫裏擲來。他的勁力也真使得恰到好處,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,那隻椅子已被那青年公子的劈空掌力擊碎。那位公子說的滿口是軟綿綿的蘇州話,那知手上的功夫卻一點也不軟綿綿了。我登時只覺全身輕飄飄的,好像是飛進了雲端裏一樣,半分力氣也無,只聽得那公子說道:『你去叫薛神醫多翻翻醫書,先練上一練,日後替玄慈大師治傷之時,就不會手足無措了。』」

  玄難皺眉問道:「這句話是甚麼意思?」

  阿朱道:「他好像是說,將來要用這大金剛掌來打傷玄慈大師。」

  群雄「哦」的一聲,好幾人同時說道:「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!」又有幾人道:「果然是姑蘇慕容!」所以用到「果然是」這三字,意思說他們事先早已料到了。誰也不知阿朱為了少林派冤枉慕容公子,他遲早與少林寺會有一番糾葛,是以胡吹一番,先行嚇對方一嚇,揚揚慕容公子的威風。

  游駒忽道:「喬兄適才說道是有人冒充少林高僧,招搖撞騙,打傷了這姑娘。這位姑娘卻又說打傷她的是個青年公子。到底是誰的話對?」

  阿朱忙道:「冒充少林高僧之人,也是有的,我就瞧見兩個和尚自稱是少林僧人,卻去偷了人家一條黑狗,宰來吃了。」她自知謊話中露出破綻,便東拉西扯,換了話題。

  薛神醫也知她的話不盡不實,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該當給她治傷,向玄寂、玄難瞧瞧,向游驥、游駒望望,又向喬峰和阿朱看看。

  喬峰道:「薛先生今日救了這位姑娘,喬峰日後不敢忘了大德。」薛神醫嘿嘿冷笑,道:「日後不敢忘了大德?難道今日你還想能活著走出這聚賢莊麼?」喬峰道:「是活著出去也好,死著出去也好,那也管不了這許多。這位姑娘的傷勢,總得請你醫治才是。」薛神醫淡淡的道:「我為甚麼要替她治傷?」喬峰道:「救人一命,勝造七級浮屠。薛先生在武林中廣行功德,眼看這位姑娘無辜喪命,想必能打動先生的惻隱之心。」

  薛神醫道:「不論是誰帶這姑娘來,我都給她醫治。哼,單單是你帶來,我便不治。」

  喬峰臉上變色,森然道:「眾位今日群集聚賢莊,為的是商議對付喬某,姓喬的豈有不知?」阿朱插嘴道:「啊喲,喬大爺,既然如此,你就不該為了我而到這裏來冒險啦。」喬峰道:「我想眾位都是堂堂丈夫,是非分明,要殺之而甘心的只喬某一人,跟這個小姑娘絲毫無涉。薛先生竟將痛恨喬某之意,牽連到阮姑娘身上,豈非大大的不該?」

  薛神醫給他說得啞口無言,過了一會,才道:「給不給人治病救命,全憑我自己的喜怒好惡,豈是旁人強求得了的?喬峰,你罪大惡極,我們正在商議圍捕,要將你亂刀分屍,祭你的父母、師父。你自己送上門來,那是再好也沒有了。你便自行了斷罷!」

  他說到這裏,右手一擺,群雄齊聲吶喊,紛紛拿出兵刃。大廳上密密麻麻的寒光耀眼,說不盡各種各樣的長刀短劍,雙斧單鞭。跟著又聽得高處吶喊聲大作,屋簷和屋角上露出不少人來,也都手執兵刃,把守著各處要津。

  喬峰雖見過不少大陣大仗,但往常都是率領丐幫與人對敵,己方總也是人多勢眾,從不如這一次孤身陷入重圍,還攜著一個身受重傷的少女,到底如何突圍,半點計較也無,心中實也不禁惴惴。

  阿朱更是害怕,哇的一聲,哭了出來,說道:「喬大爺,你快自行逃走,不用管我!他們跟我無怨無仇,不會害我的。」

  喬峰心念一動:「不錯,這些人都是行俠仗義之輩,決不會無故加害於她。我還是及早離開這是非之地為妙。」但隨即又想:「大丈夫救人當救徹。薛神醫尚未答允治傷,不知她死活如何,我喬峰豈能貪生怕死,一走了之?」

  縱目四顧,一瞥間便見到不少武學高手,這些人倒有一大半相識,俱是身懷絕藝之輩。他一見之下,登時激發了雄心豪氣,心道:「喬峰便是血濺聚賢莊,給人亂刀分屍,那又算得甚麼?大丈夫生而何歡,死而何懼?」哈哈一笑,說道:「你們都說我是契丹人,要除我這心腹大患。嘿嘿,是契丹人還是漢人,喬某此刻自己也不明白……」

  人叢中忽有一個細聲細氣的人說道:「是啊,你是雜種,自己也不知道是甚麼種。」這人便是先前曾出言譏刺丐幫的,只是他擠在人叢之中,說得一兩句話便即住口,誰也不知到底是誰,群雄幾次向聲音發出處注目查察,始終沒見到是誰口唇在動。若說那人身材特別矮小,這群人中也無特異矮小之人。

  喬峰聽了這幾句話,凝目瞧了半晌,點了點頭,不加理會,向薛神醫續道:「倘若我是漢人,你今日如此辱我,喬某豈能善罷干休?倘若我果然是契丹人,決意和大宋豪傑為敵,第一個便要殺你,免得我傷一個大宋英雄,你便救一位大宋好漢。是也不是?」薛神醫道:「不錯,不管怎樣,你都是要殺我的了。」喬峰道:「我求你今日救了這位姑娘,一命還一命,喬某永遠不動你一根寒毛便是。」薛神醫嘿嘿冷笑,道:「老夫生平救人治病,只有受人求懇,從不受人脅迫。」喬峰道:「一命還一命,甚是公平,也說不了是甚麼脅迫。」

  人叢中那細聲細氣的聲音忽然又道:「你羞也不羞?你自己轉眼便要給人亂刀斬成肉醬,還說甚麼饒人性命?你……」

  喬峰突然一聲怒喝:「滾出來!」聲震屋瓦,樑上灰塵簌簌而落。群雄均是耳中雷鳴,心跳加劇。

  人叢中一條大漢應聲而出,搖搖幌幌的站立不定,便似醉酒一般。這人身穿青袍,臉色灰敗,群雄都不認得他是誰。

  譚公忽然叫道:「啊,他是追魂杖譚青。是了,他是『惡貫滿盈』段延慶的弟子。」

  丐幫群豪聽得他是「惡貫滿盈」段延慶的弟子,更加怒不可遏,齊聲喝罵,心中卻也均慄慄危懼。原來那日西夏赫連鐵樹將軍、以及一品堂眾高手中了自己「悲酥清風」之毒,盡數為丐幫所擒。不久段延慶趕到,丐幫群豪無一是他敵手。段延慶以奇臭解藥解除一品堂眾高手所中毒質,群起反戈而擊,丐幫反而吃了大虧。群丐對段延慶又惱且懼,均覺丐幫中既沒了喬峰,此後再遇上這「天下第一大惡人」,終究仍是難以抗拒。

  只見追魂杖譚青臉上肌肉扭曲,顯得全身痛楚已極,雙手不住亂抓胸口,從他身上發出話聲道:「我……我和你無怨無仇,何……何故破我法術?」說話仍是細聲細氣,只是斷斷續續、上氣不接下氣一般,口唇卻絲毫不動。各人見了,盡皆駭然。大廳上只有寥寥數人,才知他這門功夫是腹語之術,和上乘內功相結合,能迷得對方心神迷惘,失魂而死。但若遇上了功力比他更深的對手,施術不靈,卻會反受其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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