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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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誰也料不到喬峰挾了爹娘的屍首,反向少室山上奔去。他竄向一個人所難至、林木茂密的陡坡,將爹娘掩埋了,跪下來恭恭敬敬的磕了八個響頭,心中暗祝:「爹,娘,是何人下此毒手,害你二老性命,兒子定要拿到兇手,到二老墳前剜心活祭。」 想起此次歸家,便只遲得一步,不能再見爹娘一面,否則爹娘見到自己已長得如此雄健魁梧,一定好生歡喜。倘若三人能聚會一天半日,那也得有片刻的快活。想到此處,忍不住泣不成聲。他自幼便硬氣,極少哭泣,今日實是傷心到了極處,悲憤到了極處,淚如泉湧,難以抑止。 突然間心念一轉,暗叫:「啊喲,不好,我的受業恩師玄苦大師別要又遭到凶險。」 陡然想明白了幾件事:「那兇手殺我爹娘,並非時刻如此湊巧,恰好在我回家之前的半個時辰中下手,那是他早有預謀,下手之後,立即去通知少林寺的僧人,說我正在趕上少室山,要殺我爹娘滅口。那些少林僧俠義為懷,一心想救我爹娘,卻撞到了我。當世知我身世真相之人,還有一位玄苦師父,須防那兇徒更下毒手,將罪名栽在我身上。」 一想至玄苦大師或將因己之故而遭危難,不由得五內如焚,拔步便向少林寺飛奔。他明知寺中高手如雲,達摩堂中幾位老僧更是各具非同小可的絕技,自己只要一露面,眾僧群起而攻,脫身就非易事,是以儘揀荒僻的小徑急奔。荊棘雜草,將他一雙褲腳鈎得稀爛,小腿上鮮血淋漓,卻也只好聽由如此。繞這小徑上山,路程遠了一大半,奔得一個多時辰,才攀到了少林寺後。其時天色已然昏暗,他心中一喜一憂,喜的是黑暗之中自己易於隱藏身形,憂的是兇手乘黑偷襲,不易發現他的蹤跡。 他近年來縱橫江湖,罕逢敵手,但這一次所遇之敵,武功固然諒必高強,而心計之工,謀算之毒,自己更從未遇過。少林寺雖是龍潭虎穴一般的所在,卻並未防備有人要來加害玄苦大師,倘若有人偷襲,只怕難免遭其暗算。喬峰何嘗不知自己處於嫌疑極重之地,倘若此刻玄苦大師已遭毒手,又未有人見到兇手的模樣,而自己若被人發見偷偷摸摸的潛入寺中,那當真百喙莫辯了。他此刻若要獨善其身,自是離開少林寺越遠越好,但一來關懷恩師玄苦大師的安危,二來想乘機捉拿真兇,替爹娘報仇,至於干冒大險,卻也顧不得了。 他雖在少室山中住了十餘年,卻從未進過少林寺,寺中殿院方向,全不知悉,自更不知玄苦大師住於何處,心想:「但盼恩師安然無恙。我見了恩師之面,稟明經過,請他老人家小心提防,再叩問我的身世來歷,說不定恩師能猜到真兇是誰。」 少林寺中殿堂院落,何止數十,東一座,西一座,散在山坡之間。玄苦大師在寺中並不執掌職司,「玄」字輩的僧人少說也有二十餘人,各人服色相同,黑暗中卻往那裏找去?喬峰心下盤算:「唯一的法子,是抓到一名少林僧人,逼他帶我去見玄苦師父,見到之後,我再說明種種不得已之處,向他鄭重陪罪。但少林僧人大都尊師重義,倘若以為我是要不利於玄苦大師,多半寧死不屈,決計不肯說出他的所在。嗯,我不妨去廚下找一個火工來帶路,可是這些人卻又未必知道我師父的所在。」 一時徬徨無計,每經過一處殿堂廂房,便俯耳窗外,盼能聽到甚麼線索,他雖然長大魁偉,但身手矯捷,竄高伏低,直似靈貓,竟沒給人知覺。 一路如此聽去,行到一座小舍之旁,忽聽得窗內有人說道:「方丈有要事奉商,請師叔即到『證道院』去。」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:「是!我立即便去。」喬峰心想:「方丈集人商議要事,或許我師父也會去。我且跟著此人上『證道院』去。」只聽得「呀」的一聲,板門推開,出來兩個僧人,年老的一個向西,年少的匆匆向東,想是再去傳人。 喬峰心想,方丈請這老僧前去商議要事,此人行輩身份必高,少林寺不同別處寺院,凡行輩高者,武功亦必高深。他不敢緊隨其後,只是望著他的背影,遠遠跟隨,眼見他一逕向西,走進了最西的一座屋宇之中。喬峰待他進屋帶上了門,才繞圈走到屋子後面,聽明白四周無人,方始伏到窗下。 他又是悲憤,又是恚怒,自忖:「喬峰行走江湖以來,對待武林中正派同道,那一件事不是光明磊落,大模大樣?今日卻迫得我這等偷偷摸摸,萬一行蹤敗露,喬某一世英名,這張臉卻往那裏擱去?」隨即轉念:「當年師父每晚下山授我武藝,縱然大風大雨,亦從來不停一晚。這等重恩,我便粉身碎骨,亦當報答,何況小小羞辱?」 只聽得門外腳步聲響,先後來了四人,過不多時,又來了兩人,窗紙上映出人影,共有十餘人聚集。喬峰心想:「倘若他們商議的是少林派中機密要事,給我偷聽到了,我雖非有意,總是不妥。還是離得遠些為是。師父若在屋裏,這裏面高手如雲,任他多厲害的兇手也傷他不著,待得集議已畢,群僧分散,我再設法和師父相見。」 正想悄悄走開,忽聽得屋內十餘個僧人一齊唸起經來。喬峰不懂他們唸的是甚麼經文,但聽得出聲音莊嚴肅穆,有幾人的誦經聲中又頗有悲苦之意。這一段經文唸得甚長,他漸覺不妥,尋思:「他們似乎是在做甚麼法事,又或是參禪研經,我師父或者不在此處。」側耳細聽,果然在群僧齊聲誦經的聲音之中,聽不出有玄苦大師那沉著厚實的嗓音在內。 他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再等一會,只聽得誦經之聲止歇,一個威嚴的聲音說道:「玄苦師弟,你還有甚麼話要說麼?」喬峰大喜:「師父果在此間,他老人家也是安好無恙。原來他適才沒一起唸經。」 只聽得一個渾厚的聲音說起話來,喬峰聽得明白,正是他的受業師父玄苦大師,但聽他說道:「小弟受戒之日,先師給我取名為玄苦。佛祖所說七苦,乃是生、老、病、死、怨憎會、愛別離、求不得。小弟勉力脫此七苦,只能渡己,不能渡人,說來慚愧。這『怨憎會』的苦,原是人生必有之境。宿因所種,該當有此業報。眾位師兄、師弟見我償此宿業,該當為我歡喜才是。」喬峰聽他語音平靜,只是他所說的都是佛家言語,不明其意所指。 又聽那威嚴的聲音道:「玄悲師弟數月前命喪奸人之手,咱們全力追拿兇手,似違我佛勿嗔勿怒之戒。然降魔誅奸,是為普救世人,我輩學武,本意原為宏法,學我佛大慈大悲之心,解除眾生苦難……」喬峰心道:「這聲音威嚴之人,想必是少林寺方丈玄慈大師了。」只聽他繼續說道:「……除一魔頭,便是救無數世人。師弟,那人可是姑蘇慕容麼?」 喬峰心道:「這事又牽纏到了姑蘇慕容氏身上。聽說少林派玄悲大師在大理國境內遭人暗算,難道他們也疑心是慕容公子下的毒手?」 只聽玄苦大師說道:「方丈師兄,小弟不願讓師兄和眾位師兄弟為我操心,以致更增我的業報。那人若能放下屠刀,自然回頭是岸,倘若執迷不悟,唉,他也是徒然自苦而已。此人形貌如何,那也不必說了。」 方丈玄慈大師說道:「是!師弟大覺高見,做師兄的太過執著,頗落下乘了。」玄苦道:「小弟意欲靜坐片刻,默想懺悔。」玄慈道:「是,師弟多多保重。」 只聽得板門呀的一聲打開,一個高大瘦削的老僧當先緩緩走出。他行出丈許,後面魚貫而出,共是一十七名僧人。十八位僧人都雙手合什,低頭默唸,神情莊嚴。 待得眾僧遠去,屋內寂靜無聲,喬峰為這周遭的情境所懾,一時不敢現身叩門,忽聽得玄苦大師說道:「佳客遠來,何以徘徊不進?」 喬峰吃了一驚,自忖:「我屏息凝氣,旁人縱然和我相距咫尺,也未必能察覺我潛身於此。師父耳音如此,內功修為當真了得。」當下恭恭敬敬的走到門口,說道:「師父安好,弟子喬峰叩見師父。」 玄苦輕輕「啊」了一聲,道:「是峰兒?我這時正在想念你,只盼和你會見一面,快進來。」聲音之中,充滿了喜悅之意。 喬峰大喜,搶步而進,便即跪下叩頭,說道:「弟子平時少有侍奉,多勞師父掛念。師父清健,孩兒不勝之喜。」說著抬起頭來,仰目瞧向玄苦。 玄苦大師本來臉露微笑,油燈照映下見到喬峰的臉,突然間臉色大變,站起身來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原來便是你,你便是喬峰,我……我親手調教出來的好徒兒?」但見他臉上又是驚駭、又是痛苦、又混和著深深的憐憫和惋惜之意。 喬峰見師父瞬息間神情大異,心中驚訝之極,說道:「師父,孩兒便是喬峰。」 玄苦大師道:「好,好,好!」連說三個「好」字,便不說話了。 喬峰不敢再問,靜待他有何教訓指示,那知等了良久,玄苦大師始終不言不語。喬峰再看他臉色時,只見他臉上肌肉僵硬不動,一副神氣和適才全然一模一樣,不禁嚇了一跳,伸手去摸他手掌,但覺頗有涼意,忙再探他鼻息,原來早已氣絕多時。這一下喬峰只嚇得目瞪口呆,腦中一片混亂:「師父一見我,就此嚇死了?決計不會,我又有甚麼可怕?多半他是早已受傷。」卻又不敢逕去檢視他的身子。 他定了定神,心意已決:「我若此刻悄然避去,豈是喬峰鐵錚錚好漢子的行逕?今日之事,縱有萬般凶險,也當查問個水落石出。」他走到屋外,朗聲叫道:「方丈大師,玄苦師父圓寂了,玄苦師父圓寂了。」這兩句呼聲遠遠傳送出去,山谷鳴響,闔寺俱聞。呼聲雖然雄渾,卻是極其悲苦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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