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一三九


  喬峰長嘆一聲,說道:「各位均已脫險,喬峰就此別過。」說著一抱拳,翻身上馬,鞭子一揚,疾馳而去。

  忽聽得徐長老叫道:「喬峰,將打狗棒留了下來。」喬峰陡地勒馬,道:「打狗棒?在杏林之中,我不是已交了出來了嗎?」徐長老道:「咱們失手遭擒,打狗棒落在西夏眾惡狗手中。此時遍尋不見,想必又為你取去。」

  喬峰仰天長笑,聲音悲涼,大聲道:「我喬峰和丐幫再無瓜葛,要這打狗棒何用?徐長老,你也將喬峰瞧得忒也小了。」雙腿一挾,胯下馬匹四蹄翻飛,向北馳去。

  喬峰自幼父母對他慈愛撫育,及後得少林僧玄苦大師授藝,再拜丐幫汪幫主為師,行走江湖,雖然多歷艱險,但師父朋友,無不對他赤心相待。這兩天中,卻是天地間斗起風波,一向威名赫赫、至誠仁義的幫主,竟給人認作是賣國害民、無恥無信的小人。他任由坐騎信步而行,心中混亂已極:「倘若我真是契丹人,過去十餘年中,我殺了不少契丹人,破敗了不少契丹的圖謀,豈不是大大的不忠?如果我父母確是在雁門關外為漢人害死,我反拜殺害父母的仇人為師,三十年來認別人為父為母,豈不是大大的不孝?喬峰啊喬峰,你如此不忠不孝,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?倘若三槐公不是我的父親,那麼我自也不是喬峰了?我姓甚麼?我親生父親給我起了甚麼名字?嘿嘿,我不但不忠不孝,抑且無名無姓。」

  轉念又想:「可是,說不定這一切都是出於一個大奸大惡之人的誣陷,我喬峰堂堂大丈夫,給人擺布得身敗名裂,萬劫不復,倘若激於一時之憤,就此一走了之,對丐幫從此不聞不問,豈非枉自讓奸人陰謀得逞?嗯,總而言之,須得查究明白才是。」

  心下盤算,第一步是趕回河南少室山,向三槐公詢問自己的身世來歷,第二步是入少林寺叩見受業恩師玄苦大師,請他賜示真相。這兩人對自己素來愛護有加,決不致有所隱瞞。

  籌算既定,心下便不煩惱。他從前是丐幫之主,行走江湖,當真是四海如家,此刻不但不能再到各處分舵食宿,而且為了免惹麻煩,反而處處避道而行,不與丐幫中的舊屬相見。只行得兩天,身邊零錢花盡,只得將那匹從西夏人處奪來的馬匹賣了,以作盤纏。

  ***

  不一日,來到嵩山腳下,逕向少室山行去。這是他少年時所居之地,處處景物,皆是舊識。自從他出任丐幫幫主以來,以丐幫乃江湖上第一大幫,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大派,丐幫幫主來到少林,種種儀節排場,驚動甚多,是以他從未回來,只每年派人向父母和恩師奉上衣食之敬、請安問好而已。這時重臨故土,想到自己身世大謎,一兩個時辰之內便可揭開,饒是他鎮靜沉穩,心下也不禁惴惴。

  他舊居是在少室山之陽的一座山坡之旁。喬峰快步轉過山坡,只見菜園旁那株大棗樹下放著一頂草笠,一把茶壺。茶壺柄子已斷,喬峰認得是父親喬三槐之物,胸間陡然感到一陣暖意:「爹爹勤勉節儉,這把破茶壺已用了幾十年,仍不捨得丟掉。」

  看到那株大棗樹時,又憶起兒時每逢棗熟,父親總是攜著他的小手,一同擊打棗子。紅熟的棗子飽脹皮裂,甜美多汁,自從離開故鄉之後,從未再嚐到過如此好吃的棗子。喬峰心想:「就算他們不是我親生的爹娘,但對我這番養育之恩,總是終身難報。不論我身世真相如何,我決不可改了稱呼。」

  他走到那三間土屋之前,只見屋外一張竹席上晒滿了菜乾,一隻母雞帶領了一群小雞,正在草間啄食。他不自禁的微笑:「今晚娘定要殺雞做菜,款待她久未見面的兒子。」他大聲叫道:「爹!娘!孩兒回來了。」

  叫了兩聲,不聞應聲,心想:「啊,是了,二老耳朵聾了,聽不見了。」推開板門,跨了進去,堂上板桌板櫈、犁耙鋤頭,宛然與他離家時的模樣並無大異,卻不見人影。

  喬峰又叫了兩聲:「爹!娘!」仍不聽得應聲,他微感詫異,自言自語:「都到那裏去啦!」探頭向臥房中一張,不禁大吃一驚,只見喬三槐夫婦二人都橫臥在地,動也不動。

  喬峰急縱入內,先扶起母親,只覺她呼吸已然斷絕,但身子尚有微溫,顯是死去還不到一個時辰,再抱起父親時,也是這般。喬峰又是驚慌,又是悲痛,抱著父親屍身走出屋門,在陽光下細細檢視,察覺他胸口肋骨根根斷絕,竟是被武學高手以極厲害的掌力擊斃,再看母親屍首,也一般無異。喬峰腦中混亂:「我爹娘是忠厚老實的農夫農婦,怎會引得武學高手向他們下此毒手?那自是因我之故了。」

  他在三間屋內,以及屋前、屋後、和屋頂上仔細察看,要查知兇手是何等樣人。但下手之人竟連腳印也不留下一個。喬峰滿臉都是眼淚,越想越悲,忍不住放聲大哭。

  只哭得片刻,忽聽得背後有人說道:「可惜,可惜,咱們來遲了一步。」喬峰倏地轉過身來,見是四個中年僧人,服飾打扮是少林寺中的。喬峰雖曾在少林派學藝,但授他武功的玄苦大師每日夜半方來他家中傳授,因此他對少林寺的僧人均不相識。他此時心中悲苦,雖見來了外人,一時也難以收淚。

  一名高高的僧人滿臉怒容,大聲說道:「喬峰,你這人當真是豬狗不如。喬三槐夫婦就算不是你親生父母,十餘年養育之恩,那也非同小可,如何竟忍心下手殺害?」喬峰泣道:「在下適才歸家,見父母被害,正要查明兇手,替父母報仇,大師何出此言?」那僧人怒道:「契丹人狼子野心,果然是行同禽獸!你竟親手殺害義父義母,咱們只恨相救來遲。姓喬的,你要到少室山來撒野,可還差著這麼一大截。」說著呼的一掌,便向喬峰胸口劈到。

  喬峰正待閃避,只聽得背後風聲微動,情知有人從後偷襲,他不願這般不明不白的和這些少林僧人動手,左足一點,輕飄飄的躍出丈許,果然另一名少林僧一足踢了個空。

  四名少林僧見他如此輕易避開,臉上均現驚異之色。那高大僧人罵道:「你武功雖強,卻又怎地?你想殺了義父義母滅口,隱瞞你的出身來歷,只可惜你是契丹孽種,此事早已轟傳武林,江湖上那個不知,那個不曉?你行此大逆之事,只有更增你的罪孽。」另一名僧人罵道:「你先殺馬大元,再殺喬三槐夫婦,哼哼,這醜事就能遮蓋得了麼?」

  喬峰雖聽得這兩個僧人如此醜詆辱罵,心中卻只有悲痛,殊無絲毫惱怒之意,他生平臨大事,決大疑,遭逢過不少為難之事,這時很能沉得住氣,抱拳行禮,說道:「請教四位大師法名如何稱呼?是少林寺的高僧麼?」

  一個中等身材的和尚脾氣最好,說道:「咱們都是少林弟子。唉,你義父、義母一生忠厚,卻落得如此慘報。喬峰,你們契丹人,下手忒也狠毒了。」

  喬峰心想:「他們既不肯宣露法名,多問也是無益。那高個子的和尚說道,他們相救來遲,當是得到了訊息而來救援,卻是誰去通風報訊的?是誰預知我爹娘要遭遇凶險?」便道:「四位大師慈悲為懷,趕下山來救我爹娘,只可惜遲了一步……」

  那高個兒的僧人性烈如火,提起醋缽大的拳頭,呼的一拳,又向喬峰擊到,喝道:「咱們遲了一步,才讓你行此忤逆之事,虧你還在自鳴得意,出言譏刺。」

  喬峰明知他們四人一片好心,得到訊息後即來救援自己爹娘,實不願跟他們動手過招,但若不將他們制住,就永遠弄不明白真相,便道:「在下感激四位的好意,今日事出無奈,多有得罪!」說著轉身如風,伸手往第三名僧人肩頭拍去。那僧人喝道:「當真動手麼?」一句話剛說完,肩頭已被喬峰拍中,身子一軟,坐倒在地。

  喬峰受業於少林派,於四僧武功家數爛熟於胸,接連出掌,將四名僧人一一拍倒,說道:「得罪了!請問四位師父,你們說相救來遲,何以得知我爹娘身遭厄難?是誰將這音訊告知四位師父的?」

  那高個兒僧人怒道:「你不過想查知報訊之人,又去施毒手加害。少林弟子,豈能屈於你契丹賤狗的逼供?你縱使毒刑,也休想從我口中套問出半個字來。」

  喬峰心下暗歎:「誤會越弄越深,我不論問甚麼話,他們都當是盤問口供。」伸手在每人背上推拿了幾下,解開四僧被封的穴道,說道:「若要殺人滅口,我此刻便送了四位的性命。是非真相,總盼將來能有水落石出之日。」

  忽聽得山坡旁一人冷笑道:「要殺人滅口,也未必有這麼容易!」

  喬峰一抬頭,只見山坡旁站著十餘名少林僧,手中均持兵器。為首二僧都是五十上下年紀,手中各提一柄方便鏟,鏟頭精鋼的月牙發出青森森的寒光,那二僧目光烱烱射人,一見便知內功深湛。喬峰雖然不懼,但知來人武功不弱,只要一交上手,若不殺傷數人,就不易全身而退。他雙手抱拳,說道:「喬峰無禮,謝過諸位大師。」突然間身子倒飛,背脊撞破板門,進了土屋。

  這一下變故來得快極,眾僧齊聲驚呼,五六人同時搶上,剛到門邊,一股勁風從門中激射而出。這五六人各舉左掌,疾運內力擋格,蓬的一聲大響,塵土飛揚,被門內拍出的掌力逼得都倒退了四五步。待得站定身子,均感胸口氣血翻湧,各人面面相覷,心下都十分明白:「喬峰這一掌力道雖猛,卻是尚有餘力,第二掌再擊將過來,未必能夠擋住。」各人認定他是窮兇極惡之徒,只道他要蓄力再發,沒想到他其實是掌下留情,不欲傷人。

  眾僧蓄勢戒備,隔了半晌,為首的兩名僧人舉起方便鏟,同時使一招「雙龍入洞」,勢挾勁風,二僧身隨鏟進,並肩搶入了土屋。噹噹噹雙鏟相交,織成一片光網,護住身子,卻見屋內空蕩蕩地,那裏有喬峰的人影?更奇的是,連喬三槐夫婦的屍首也已影蹤不見。

  那使方便鏟的二僧,是少林寺「戒律院」中職司監管本派弟子行為的「持戒僧」與「守律僧」,平時行走江湖,查察門下弟子功過,本身武功固然甚強,見聞之廣更是人所不及。他二人見喬峰在這頃刻之間走得不知去向,已極為難能,竟能攜同喬三槐夫婦的屍首而去,更是不可思議了。眾僧在屋前屋後、炕頭灶邊,翻尋了個遍。戒律院二僧疾向山下追去,直追出二十餘里,那裏有喬峰的蹤跡?

  ***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