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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四


  李延宗道:「我所使刀法,迄今未有一招出於同一門派,你如何知道我所知遠不如你?焉知我不是尚有許多武功未曾顯露?」

  王語嫣道:「適才你使了青海玉樹派那一招『大漠飛沙』之後,段公子快步而過,你若使太乙派的『羽衣刀』第十七招,再使靈飛派的『清風徐來』,早就將段公子打倒在地了,何必華而不實的去用山西郝家刀法?又何必行奸使詐、騙得他因關心我而分神,這才取勝?我瞧你於道家名門的刀法,全然不知。」李延宗順口道:「道家名門的刀法?」王語嫣道:「正是。我猜你以為道家只擅長劍法,殊不知道家名門的刀法剛中帶柔,另有一功。」李延宗冷笑道:「你說得當真自負。如此說來,你對這姓段的委實是一往情深。」

  王語嫣臉上一紅,道:「甚麼一往情深?我對他壓根兒便談不上甚麼『情』字。只是他既為我而死,我自當決意為他報仇。」

  李延宗問道:「你說這話決不懊悔?」王語嫣道:「自然決不懊悔。」

  李延宗嘿嘿冷笑,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,拋在段譽身上,刷的一聲響,還刀入鞘,身形一幌,已到了門外。但聽得一聲馬嘶,接著蹄聲得得,竟爾騎著馬越奔越遠,就此去了。

  ***

  段譽站起身來,摸了摸頸中的刀痕,兀自隱隱生痛,當真如在夢中。王語嫣也是大出意料之外,兩人一在樓上,一在樓下,你望望我,我望望你,又是喜歡,又是詫異。

  過了良久,段譽才道:「他去了。」王語嫣也道:「他去了。」段譽笑道:「妙極,妙極!他居然不殺我。王姑娘,你武學上的造詣遠勝於他,他是怕了你。」王語嫣道:「那也未必,他殺你之後,只須又一刀將我殺了,豈非乾乾淨淨?」段譽搔頭道:「這話也對。不過……不過……嗯,他見到你神仙一般的人物,怎敢殺你?」

  王語嫣臉上一紅,心想:「你這書獃子當我是神仙,這種心狠手辣的西夏武人,卻那會將我放在心上?」只是這句話不便出口。

  段譽見她忽有嬌羞之意,卻也不知原由,說道:「我拚著性命不要,定要讓你周全,不料你固安然無恙,而我一條小命居然也還活了下來,可算便宜之至。」

  他向前走得一步,噹的一聲,一個小瓷瓶掉在地下,正是李延宗投在他身上的,拾起一看,見瓶上寫著八個篆字:「悲酥清風,嗅之即解」。段譽沉吟道:「甚麼『悲酥清風』?嗯,多半是解藥。」拔開瓶塞,一股奇臭難當的氣息直衝入鼻。他頭眩欲暈,幌了一幌,急忙蓋上瓶塞,叫道:「上當,上當,臭之極矣!尤甚於身入鮑魚之肆!」

  王語嫣道:「請你拿來給我聞聞,說不定以毒攻毒,當能奏效。」段譽道:「是!」拿著瓷瓶走到她身前,說道:「這東西奇臭難聞,你真的要試試?」王語嫣點了點頭。段譽手持瓶塞,卻不拔開。

  霎時之間,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:「倘若這解藥當真管用,解了她所中之毒,她就不用靠我相助了。她本事勝我百倍,何必要我跟在身畔?就算她不拒我跟隨,她去找意中人慕容復,難道我站在一旁,眼睜睜的瞧著他們親熱纏綿?聽著他們談情說愛?難道我段譽真有如此修為,能夠心平氣和,不動聲色?能夠臉無不悅之容,口無不平之言?」

  王語嫣見他怔怔不語,笑道:「你在想甚麼了?拿來給我聞啊,我不怕臭的。」段譽忙道:「是,是!」拔開瓶塞,送到她鼻邊。王語嫣用力嗅了一下,驚道:「啊喲,當真臭得緊。」段譽道:「是嗎?我原說多半不管用。」便想將瓷瓶收入懷中,王語嫣道:「給我再聞一下試試。」段譽又將瓷瓶拿到她鼻邊,自己也不知到底盼望解藥有靈還是無靈。

  王語嫣皺起眉頭,伸手掩住鼻孔,笑道:「我寧可手足不會動彈,也不聞這臭東西……啊!我的手,我的手會動了!」原來她在不知不覺之間,右手竟已舉了起來,掩住了鼻孔,在此以前,便要按住身上披著的衣衫,也是十分費力,十分艱難。

  她欣喜之下,從段譽手中接過瓷瓶,用力吸氣,既知這臭氣極具靈效,那就不再害怕,再吸得幾下,肢體間軟洋洋的無力之感漸漸消失,向段譽道:「請你下去,我要換衣。」

  段譽忙道:「是,是!」快步下樓,瞧著滿地都是屍體,除了那一對農家青年之外,盡數是死在自己手下,心下萬分抱憾,只見一名西夏武士兀自睜大了眼睛瞧著他,當真是死不瞑目。他深深一揖,說道:「我若不殺老兄,老兄便殺了我。那時候躺在這裏的,就不是老兄而是段譽了。在下無可奈何,但心中實在歉仄之至,將來回到大理,定當延請高僧,誦唸經文,超度各位仁兄。」他轉頭向那對農家青年男女的屍體瞧了一眼,回頭又向西夏武士的眾屍說道:「你們要殺的是我,要捉的是王姑娘,卻又何必多傷無辜?」

  王語嫣換罷衣衫,拿了濕衣,走下梯來,兀自有些手酸腳軟,見段譽對著一干死屍喃喃不休,笑問:「你說些甚麼?」段譽道:「我只覺殺死了這許多人,心下良深歉仄。」

  王語嫣沉吟道:「段公子,你想那姓李的西夏武士,為甚麼要送解藥給我?」

  段譽道:「這個……這個……我就不知道了……啊……我知道啦。他……他……」他連說幾個「他」字,本想接著道:「他定是對你起了愛慕之心。」但覺這樣粗魯野蠻的一個西夏武士,居然對王語嫣也起愛慕之心,豈不唐突佳人?她美麗絕倫,愛美之心,盡人皆然,如果人人都愛慕她,我段譽對她這般傾倒又有甚麼珍貴?我段譽還不是和普天下的男子一模一樣?唉,甘心為她而死,那有甚麼了不起?何況我根本就沒為她而死,想到此處,又道:「我……我不知道。」

  王語嫣道:「說不定又會有大批西夏武士到來,咱們須得急速離開才好。你說到那裏去呢?」她心中所想的自然是去找表哥,但就這麼直截了當的說出來,又覺不好意思。

  段譽對她的心事自是知道得清清楚楚,說道:「你要到那裏去呢?」問這句話時心中大感酸楚,只待她說出「我要去找表哥」,他只有硬著頭皮道:「我陪你同去。」

  王語嫣玩弄著手中的瓷瓶,臉上一陣紅暈,道:「這個……這個……」隔了一會,道:「丐幫的眾位英雄好漢都中了這甚麼『悲酥清風』之毒,倘若我表哥在這裏,便能將解藥拿去給他們嗅上幾嗅。再說,阿朱、阿碧只怕也已失陷於敵手……」

  段譽跳起身來,大聲道:「正是!阿朱、阿碧兩位姑娘有難,咱們須當即速前去,設法相救。」

  王語嫣心想:「這件事甚是危險,憑我們二人的本事,怎能從西夏武士手中救人?但阿朱、阿碧二人是表哥的心腹使婢,我明知她們失陷於敵,如何可以不救?一切只有見機行事了。」便道:「甚好,咱們去罷。」

  段譽指著滿地屍首,說道:「總得將他們妥為安葬才是,須當查知各人的姓名,在每人墳上立塊墓碑,日後他們家人要來找尋屍骨,遷回故土,也好有個依憑。」

  王語嫣格的一笑,說道:「好罷,你留在這裏給他們料理喪事。大殮、出殯、發訃、開弔、讀祭文、做輓聯、作法事、放燄口,好像還有甚麼頭七、二七甚麼的,等七七四十九日之後,你再一一去通知他們家屬,前來遷葬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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