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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七


  群丐見這人相貌醜陋,神態兇惡,忽聽段譽大聲道:「喂,徒兒,你也來了,見了師父怎麼不磕頭?」原來那醜陋漢子正是南海鱷神岳老三。

  他一見段譽,大吃一驚,神色登時尷尬之極,說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段譽道:「乖徒兒,丐幫幫主是我結義的兄長,這些人是你的師伯師叔,你不得無禮。快快回家去罷!」南海鱷神大吼一聲,只震得四邊杏樹的樹葉瑟瑟亂響,罵道:「王八蛋,狗雜種!」

  段譽道:「你罵誰是王八蛋、狗雜種?」南海鱷神兇悍絕倫,但對自己說過的話,無論如何不肯食言,他曾拜段譽為師,倒不抵賴,便道:「我喜歡罵人,你管得著麼?我又不是罵你。」段譽道:「嗯,你見了師父,怎地不磕頭請安?那還成規矩麼?」南海鱷神忍氣上前,跪下去磕了個頭,說道:「師父,你老人家好!」他越想越氣,猛地躍起,發足便奔,口中連聲怒嘯。

  眾人聽得那嘯聲便如潮水急退,一陣陣的漸湧漸遠,然而波濤澎湃,聲勢猛惡,單是聽這嘯聲,便知此人武功非同小可,丐幫中大概只有徐長老、傳功長老等二三人才抵敵得住。段譽這麼一個文弱書生居然是他師父,可奇怪之極了。王語嫣、阿朱、阿碧三人知道段譽全無武功,更是詫異萬分。

  西夏國眾武士中突有一人縱躍而出,身形長如竹竿,竄縱之勢卻迅捷異常,雙手各執一把奇形兵刃,柄長三尺,尖端是一隻五指鋼爪。段譽識得此人是「天下四惡」中位居第四的「窮兇極惡」雲中鶴,心想:「難道這四個惡人都投靠了西夏?」凝目往西夏國人叢中瞧去,果見「無惡不作」葉二娘懷抱一個小兒笑吟吟的站著,只是沒見到那首惡「惡貫滿盈」段延慶。段譽尋思:「只要延慶太子不在此處,那二惡和四惡,丐幫想能對付得了。」

  原來「天下四惡」在大理國鎩羽北去,遇到西夏國一品堂中出來招聘武學高手的使者,四惡不甘寂寞,就都投效。這四人武功何等高強,稍獻身手,立受禮聘。此次東來汴梁,赫連鐵樹帶同四人,頗為倚重。段延慶自高身份,雖然依附一品堂,卻獨往獨來,不受羈束號令,不與眾人同行。

  雲中鶴叫道:「我家將軍要瞧瞧丐幫的兩大絕技。到底叫化兒們是確有真實本領,還是胡吹大氣,快出來見個真章罷!」

  奚長老道:「我去跟他較量一下。」徐長老道:「好!此人輕功甚是了得,奚兄弟小心了。」奚長老道:「是!」倒拖鋼杖,走到雲中鶴身前丈餘處站定,說道:「本幫絕技,因人而施,對付閣下這等無名小卒,那用得著打狗棒法?看招!」鋼杖一起,呼呼風響,向雲中鶴左肩斜擊下來。奚長老矮胖身材,但手中鋼杖卻長達丈餘,一經舞動,雖是對付雲中鶴這等極高之人,仍能凌空下擊。雲中鶴側身閃避,砰的一聲,泥土四濺,鋼杖擊在地下,杖頭陷入尺許。雲中鶴自知真力遠不如他,當下東一飄,西一幌,展開輕功,與他遊鬥。奚長老的鋼杖舞成一團白影,卻始終沾不上雲中鶴的衣衫。

  段譽正瞧得出神,忽聽得耳畔一個嬌柔的聲音說道:「段公子,咱們幫誰的好?」段譽側過頭來,見說話的正是王語嫣,不禁心神盪漾,忙道:「甚麼……甚麼幫誰的好?」王語嫣道:「這瘦長個兒是你徒兒的朋友,這矮胖叫化是你把兄的下屬。他二人越鬥越狠,咱們該當幫誰?」段譽道:「我徒兒是個惡人,這瘦長條子人品更壞,不用幫他。」

  王語嫣沉吟道:「嗯!不過丐幫眾人將你把兄趕走,不讓他做幫主,又冤枉我表哥,我討厭他們。」在她少女心懷之中,誰對她表哥不好,誰就是天下最惡之人,接著道:「這矮胖老頭使的是五台山二十四路伏魔杖,他身材太矮,那『秦王鞭石』,『大鵬展翅』兩招使得不好。只要攻他右側下盤,他便抵擋不了。只不過這瘦長子看不出來,以為矮子的下盤必固,其實是然而不然。」

  她話聲甚輕,場中精於內功的眾高手卻都已聽到了。這些人大半識得奚長老武功家數,然於他招數中的缺陷所在,卻未必能看得出來,但一經王語嫣指明,登時便覺不錯,奚長老使到「秦王鞭石」與「大鵬展翅」這兩招時,確是威猛有餘,沉穩不足,下盤頗有弱點。

  雲中鶴向王語嫣斜睨一眼,讚道:「小妞兒生得好美,更難得是這般有眼光,跟我去做個老婆,也還使得。」他說話之際,手中鋼爪向奚長老下盤疾攻三招。第三招上奚長老擋架不及,嗤的一聲響,大腿上被他鋼爪劃了長長一道口子,登時鮮血淋漓。

  王語嫣聽雲中鶴稱讚自己相貌美麗,頗是高興,於他的輕薄言語倒也不以為忤,微笑道:「也不怕醜,你有甚麼好?我才不嫁你呢。」雲中鶴大為得意,說道:「為甚麼不嫁?你另外有了小白臉心上人是不是?我先殺了你的意中人,瞧你嫁不嫁我?」這句話大犯王語嫣之忌,她俏臉一板,不再理他。

  雲中鶴還想說幾句話討便宜,丐幫中吳長老縱躍而出,舉起鬼頭刀,左砍四刀,右砍四刀,上削四刀,下削四刀,四四一十六刀,來勢極其兇猛。雲中鶴不識他刀法的路子,東閃西躲,縮頭跳腳,一時十分狼狽。

  王語嫣笑道:「吳長老這路四象六合刀法,其中含有八卦生剋變化,那瘦長個兒就不識得了。不知他會不會使『鶴蛇八打』,倘若會使,四象六合刀法可以應手而破。」丐幫眾人聽她又出聲幫助雲中鶴,臉上都現怒色,只見雲中鶴招式一變,長腿遠跨,鋼爪橫掠,宛然便如一隻仙鶴。王語嫣嘴湊到段譽耳邊,低聲道:「這瘦長個兒上了我的當啦,說不定他左手都會被削了下來。」段譽奇道:「是麼?」

  只見吳長老刀法凝重,斜砍橫削,似乎不成章法,出手越來越慢,突然間快砍三刀,白光閃動。雲中鶴「啊」的一聲叫,左手手背已被刀鋒帶中,左手鋼爪拿捏不定,噹的一聲掉在地下,總算他身法快捷,向後急退,躲開了吳長老跟著進擊的三刀。

  吳長老走到王語嫣身前,豎刀一立,說道:「多謝姑娘!」王語嫣笑道:「吳長老好精妙的『奇門三才刀』!」吳長老一驚,心道:「你居然識得我這路刀法。」原來王語嫣故意將吳長老的刀法說成是「四象六合刀」,又從雲中鶴的招數之中,料得他一定會使「鶴蛇八打」,引得他不知不覺的處處受制,果然連左手也險被削掉。

  站在赫連鐵樹身邊、說話陰陽怪氣的大鼻漢子名叫努兒海,見王語嫣只幾句話,便相助雲中鶴打傷奚長老,又是幾句話,使吳長老傷了雲中鶴,向赫連鐵樹道:「將軍,這漢人小姑娘甚是古怪,咱們擒回一品堂,令她盡吐所知,大概極有用處。」赫連鐵樹道:「甚好,你去擒了她來。」努兒海搔了搔頭皮,心想:「將軍這個脾氣可不大妙,我每向他獻甚麼計策,他總是說:『甚好,你去辦理。』獻計容易辦事難,看來這小姑娘的武功深不可測,我莫要在人之前出醜露乖。今日反正是要將這群叫化子一鼓聚殲,不如先下手為強。」左手作個手勢,四名下屬便即轉身走開。

  努兒海走上幾步,說道:「徐長老,我們將軍是要看打狗棒法和降龍十八掌,你們有寶獻寶,倘若真是不會,我們可沒功夫奉陪,這便要告辭了。」徐長老冷笑道:「貴國一品堂的高手,胡吹甚麼武功一品,原來只是些平平無奇之輩,要想見識打狗棒法和降龍十八掌,只怕還有些不配。」努兒海道:「要怎地才配見識?」

  徐長老道:「須得先將我們這些不中用的叫化子都打敗了,丐幫的頭兒才會出來……」剛說到這裏,突然間大聲咳嗽,跟著雙眼劇痛,睜不開來,淚水不絕湧出。他大吃一驚,一躍而起,閉住呼吸,連踢三腳。努兒海沒料到這人髮皓如雪,說打便打,身手這般快捷,急忙閃避,但只避得了胸口的要害,肩頭卻已被踢中,幌得兩下,借勢後躍。徐長老第二次躍起時,身在半空,便已手足酸麻,重重摔將下來。

  丐幫人眾紛紛呼叫:「不好,韃子攪鬼!」「眼睛裏甚麼東西?」「我睜不開眼了。」各人眼睛刺痛,淚水長流。王語嫣、阿朱、阿碧三人同樣的睜不開眼來。

  原來西夏人在這頃刻之間,已在杏子林中撒布了「悲酥清風」,那是一種無色無臭的毒氣,係搜集西夏大雪山歡喜谷中的毒物製煉成水,平時盛在瓶中,使用之時,自己人鼻中早就塞了解藥,拔開瓶塞,毒水化汽冒出,便如微風拂體,任你何等機靈之人也都無法察覺,待得眼目刺痛,毒氣已衝入頭腦。中毒後淚下如雨,稱之為「悲」,全身不能動彈,稱之為「酥」,毒氣無色無臭,稱之為「清風」。

  但聽得「咕咚」、「啊喲」之聲不絕,群丐紛紛倒地。

  段譽服食過莽牯朱蛤,萬毒不侵,這「悲酥清風」吸入鼻中,他卻既不「悲」,亦不「酥」,但見群丐、王語嫣和朱碧雙姝都神情狼狽,一時不明其理,心中自也驚恐。

  努兒海大聲吆喝,指揮眾武士綑縛群丐,自己便欺到王語嫣身旁,伸手去拿她手腕。

  段譽喝道:「你幹甚麼?」情急之下,右手食指疾伸,一股真氣從指尖激射而出,嗤嗤有聲,正是大理段氏的「六脈神劍」。努兒海不識厲害,毫不理會,仍是去抓王語嫣手腕,突然間喀的一聲響,他右手臂骨莫名其妙的斷折為二,軟垂垂掛著。努兒海慘叫停步。

  段譽俯身抱住王語嫣纖腰,展開「凌波微步」,斜上三步,橫跨兩步,衝出了人堆。

  葉二娘右手一揮,一枚毒針向他背心射去。這枚毒針準頭既正,去勢又勁,段譽本來無論如何難以避開,但他的步法忽斜行,忽倒退,待得毒針射到,他身子早在右方三尺之外。西夏武士中三名好手躍下馬背,大呼追到。段譽欺到一人馬旁,先將王語嫣橫著放上馬鞍,隨即飛身上馬,縱馬落荒而逃。

  西夏武士早已佔了杏林四周的要津,忽見段譽一騎馬急竄出來,當即放箭,杏林中樹林遮掩,十餘枝狼牙羽箭都釘在杏子樹上。

  段譽大叫:「乖馬啊乖馬,跑得越快越好!回頭給你吃雞吃肉,吃魚吃羊。」至於馬兒不吃葷腥,他那裏還會想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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