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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〇


  風波惡卻道:「喬幫主,我武功是不如你,不過適才這一招輸得不大服氣,你有點出我不意,攻我無備。」喬峰道:「不錯,我確是出你不意,攻你無備。咱們再試幾招,我接你的單刀。」一句話甫畢,虛空一抓,一股氣流激動地下的單刀,那刀竟然跳了起來,躍入了他手中,喬峰手指一撥,單刀倒轉刀柄,便遞向風波惡的身前。

  風波惡登時便怔住了,顫聲道:「這……這是『擒龍功』罷?世上居然真的……真的有人會此神奇武功。」

  喬峰微笑道:「在下初窺門徑,貽笑方家。」說著眼光不自禁的向王語嫣射去。適才王語嫣說他那一招「沛然有雨」,竟如未卜先知一般,實令他詫異之極,這時頗想知道這位精通武學的姑娘,對自己這門功夫有甚麼品評。

  不料王語嫣一言不發,對喬峰這手奇功宛如視而不見,原來她正自出神:「這位喬幫主武功如此了得,我表哥跟他齊名,江湖上有道是『北喬峰,南慕容』,可是……可是我表哥的武功,怎能……怎能……」

  風波惡搖了搖頭,道:「我打你不過,強弱相差太遠,打起來興味索然。喬幫主,再見了。」他打了敗仗,竟絲毫沒有垂頭喪氣,所謂「勝固欣然敗亦喜」,只求有架打,打得緊張火熾,那便心滿意足,是輸是贏,卻是全不縈懷,實可說深得「鬥道」之三昧。他舉手和喬峰別過,向包不同道:「三哥,聽說公子爺去了少林寺,那兒人多,定然有架打,我這便撩撩去。你們慢慢再來罷。」他深恐失了一次半次打架的遇合,不等包不同等回答,當即急奔而去。

  包不同道:「走罷,走罷!技不如人兮,臉上無光!再練十年兮,又輸精光!不如罷休兮,吃盡當光!」高聲而吟,揚長而去,倒也輸得瀟洒。

  王語嫣向阿朱、阿碧道:「三哥、四哥都走了,咱們卻又到那裏找……找他去?」阿朱低頭道:「這兒丐幫他們要商量正經事情,咱們且回無錫城再說。」轉頭向喬峰道:「喬幫主,我們三人走啦!」喬峰點頭道:「三位自便。」

  東首丐幫之中,忽然走出一個相貌清雅的丐者,板起了臉孔說道:「啟稟幫主,馬副幫主慘死的大仇尚未得報,幫主怎可隨隨便便的就放走敵人?」這幾句話似乎相當客氣,但神色之間咄咄逼人,絲毫沒有下屬之禮。

  喬峰道:「咱們來到江南,原是為報馬二哥的大仇而來。但這幾日來我多方查察,覺得殺害馬二哥的兇手,未必便是慕容公子。」

  那中年丐者名叫全冠清,外號「十方秀才」,為人足智多謀,武功高強,是幫中地位僅次於六大長老的八袋舵主,掌管「大智分舵」,問道:「幫主何所見而云然?」

  王語嫣和阿朱、阿碧正要離去,忽聽得丐幫中有人提到了慕容復,三人對慕容復都極關懷,當下退在一旁靜聽。

  只聽喬峰道:「我也只是猜測而已,自也拿不出甚麼證據來。」全冠清道:「不知幫主如何猜測,屬下等都想知道。」喬峰道:「我在洛陽之時,聽到馬二哥死於『鎖喉擒拿手』的功夫之下,便即想起了姑蘇慕容氏『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』這句話,尋思馬二哥的『鎖喉擒拿手』天下無雙無對,除了慕容氏一家之外,再無旁人能以馬二哥本身的絕技傷他。」全冠清道:「不錯。」喬峰道:「可是近幾日來,我越來越覺得,咱們先前的想法只怕未必盡然,這中間說不定另有曲折。」全冠清道:「眾兄弟都願聞其詳,請幫主開導。」

  喬峰見他辭意不善,又察覺到諸幫眾的神氣大異平常,幫中定已生了重大變故,問道:「傳功、執法兩位長老呢?」全冠清道:「屬下今日並沒見到兩位長老。」喬峰又問:「大仁、大信、大勇、大禮四舵的舵主又在何處?」全冠清側頭向西北角上一名七袋弟子問道:「張全祥,你們舵主怎麼沒來?」那七袋弟子道:「嗯……嗯……我不知道。」

  喬峰素知大智分舵舵主全冠清工於心計,辦事幹練,原是自己手下一個極得力的下屬,但這時圖謀變亂,卻又成了一個極厲害的敵人,見那七袋弟子張全祥臉有愧色,說話吞吞吐吐,目光又不敢和自己相對,喝道:「張全祥,你將本舵方舵主殺害了,是不是?」張全祥大驚,忙道:「沒有,沒有!方舵主好端端的在那裏,沒有死,沒有死!這……這不關我事,不是我幹的。」喬峰厲聲道:「那麼是誰幹的?」這句話並不甚響,卻充滿了威嚴。張全祥不由得渾身發抖,眼光向著全冠清望去。

  喬峰知道變亂已成,傳功、執法等諸長老倘若未死,也必已處於極重大的危險之下,時機稍縱即逝,當下長嘆一聲,轉身問四大長老:「四位長老,到底出了甚麼事?」

  四大長老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都盼旁人先開口說話。喬峰見此情狀,知道四大長老也參與此事,微微一笑,說道:「本幫自我而下,人人以義氣為重……」話到這裏,霍地向後連退兩步,每一步都是縱出尋丈,旁人便是向前縱躍,也無如此迅捷,步度更無這等闊大。他這兩步一退,離全冠清已不過三尺,更不轉身,左手反過扣出,右手擒拿,正好抓中了他胸口的「中庭」和「鳩尾」兩穴。

  全冠清武功之強,殊不輸於四大長老,豈不知一招也無法還手,便被扣住。喬峰手上運氣,內力從全冠清兩處穴道中透將進去,循著經脈,直奔他膝關節的「中委」、「陽台」兩穴。他膝間酸軟,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。諸幫眾無不失色,人人駭惶,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原來喬峰察言辨色,料知此次叛亂,全冠清必是主謀,若不將他一舉制住,禍亂非小,縱然平服叛徒,但一場自相殘殺勢所難免。丐幫強敵當前,如何能自傷元氣?眼見四周幫眾除了大義分舵諸人之外,其餘似乎都已受了全冠清的煽惑,爭鬥一起,那便難以收拾。因此故意轉身向四長老問話,乘著全冠清絕不防備之時,倒退扣他經脈。這幾下兔起鶻落,一氣呵成,似乎行若無事,其實是出盡他生平所學。要是這反手一扣,部位稍有半寸之差,雖能制住全冠清,卻不能以內力衝激他膝關節中穴道,和他同謀之人說不定便會出手相救,爭鬥仍不可免。這麼迫得他下跪,旁人都道全冠清自行投降,自是誰都不敢再有異動。

  喬峰轉過身來,左手在他肩頭輕拍兩下,說道:「你既已知錯,跪下倒也不必。生事犯上之罪,卻決不可免,慢慢再行議處不遲。」右肘輕挺,已撞中了他的啞穴。

  喬峰素知全冠清能言善辯,若有說話之機,煽動幫眾,禍患難泯,此刻危機四伏,非得從權以斷然手段處置不可。他制住全冠清,讓他垂首而跪,大聲向張全祥道:「由你帶路,引導大義分舵蔣舵主,去請傳功、執法長老等諸位一同來此。你好好聽我號令行事,當可減輕你的罪責。其餘各人一齊就地坐下,不得擅自起立。」

  張全祥又驚又喜,連聲應道:「是,是!」

  大義分舵蔣舵主並未參與叛亂密謀,見全冠清等敢作亂犯上,早就氣惱之極,滿臉漲得通紅,只呼呼喘氣,直到喬峰吩咐他隨張全祥去救人,這才心神略定,向本舵二十餘名幫眾說道:「本幫不幸發生變亂,正是大夥兒出死力報答幫主恩德之時。大家出力護主,務須遵從幫主號令,不得有違。」他生怕四大長老等立時便會群起發難,雖然大義分舵與叛眾人數相差甚遠,但幫主也不致於孤掌難鳴。

  喬峰卻道:「不!蔣兄弟,你將本舵兄弟一齊帶去,救人是大事,不可有甚差失。」蔣舵主不敢違命,應道:「是!」又道:「幫主,你千萬小心,我儘快趕回。」喬峰微微一笑,道:「這裏都是咱們多年來同生共死的好兄弟,只不過一時生了些意見,沒甚麼大不了的事,你放心去罷。」又道:「你再派人去知會西夏『一品堂』,惠山之約,押後七日。」蔣舵主躬身答應,領了本舵幫眾,自行去了。

  喬峰口中說得輕描淡寫,心下卻著實擔憂,眼見大義分舵的二十餘名幫眾一走,杏子林中除了段譽、王語嫣、阿朱、阿碧四個外人之外,其餘二百來人都是參與陰謀的同黨,只須其中有人一聲傳呼,群情洶湧之下發作起來,可十分難以應付。他四顧群豪,只見各人神色均甚尷尬,有的強作鎮定,有的惶惑無主,有的卻是躍躍欲試,頗有鋌而走險之意。四周二百餘人,誰也不說一句話,但只要有誰說出一句話來,顯然變亂立生。

  此刻天色已漸漸黑了下來,暮色籠罩,杏林邊薄霧飄繞。喬峰心想:「此刻唯有靜以待變,最好是轉移各人心思,等得傳功長老等回來,大事便定。」一瞥眼間見到段譽,便道:「眾位兄弟,我今日好生喜歡,新交了一位好朋友,這位是段譽段兄弟,我二人意氣相投,已結拜為兄弟。」

  王語嫣和阿朱、阿碧聽得這書獃子段相公居然和丐幫喬幫主拜了把子,都大感詫異。

  只聽喬峰續道:「兄弟,我給你引見我們丐幫中的首要人物。」他拉著段譽的手,走到那白鬚白髮、手使倒齒鐵鐧的長老身前,說道:「這位宋長老,是本幫人人敬重的元老,他這倒齒鐵鐧當年縱橫江湖之時,兄弟你還沒出世呢。」段譽道:「久仰,久仰,今日得見高賢,幸何如之。」說著抱拳行禮。宋長老勉強還了一禮。

  喬峰又替他引見那手使鋼杖的矮胖老人,說道:「這位奚長老是本幫外家高手。你哥哥在十多年前,常向他討教武功,奚長老於我,可說是半師半友,情義甚為深重。」段譽道:「適才我見到奚長老和那兩位爺台動手過招,武功果然了得,佩服,佩服。」奚長老性子直率,聽得喬峰口口聲聲不忘舊情,特別提到昔年自己指點他武功的德意,而自己居然胡裏胡塗的聽信了全冠清之言,不由得大感慚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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