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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五


  ▼第十四回 劇飲千杯男兒事

  段譽受無量劍和神農幫欺凌、為南海鱷神逼迫、被延慶太子囚禁、給鳩摩智俘虜、在曼陀山莊當花匠種花,所經歷的種種苦楚折辱著實不小,但從未有如此刻這般的怨憤氣惱。

  其實聽香水榭中並沒那一個當真令他十分難堪。包不同雖然要他請便,卻也留了餘地,既不如對付諸保昆那麼斷臂傷肩,也不如對付姚伯當那麼踢得他滾了出去。王語嫣出口請他多留一宵,阿朱、阿碧殷勤有禮的送出門來,但他心中便是說不出的鬱悶。

  湖上晚風陣陣,帶著菱葉清香。段譽用力扳槳,不知要恨誰才好,他實在說不出為甚麼這樣氣惱。當日木婉清、南海鱷神、延慶太子、鳩摩智、王夫人等給他的凌辱,可都厲害得多了,但他泰然而受,並沒感到太大的委屈。

  他內心隱隱約約的覺得,只因為他深慕王語嫣,而這位姑娘心中,卻全沒他段譽的半點影子,甚至阿朱、阿碧,也沒當他是一回事。他從小便給人當作心肝寶貝,自大理國皇帝、皇后以下,沒一個不覺得他是了不起之至。就算遇上了敵人,南海鱷神是一心一意的要收他為徒;鳩摩智不辭辛勞的從大理擄他來到江南,自也對他頗為重視,至於鍾靈、木婉清那些少女,更是一見他便即傾心。

  他一生中從未受過今日這般的冷落輕視,別人雖然有禮,卻是漠不關心的有禮。在旁人心目中,慕容公子當然比他重要得多,這些日子來,只要有誰提到慕容公子,立時便人人聳動,無不全神貫注的傾聽。王語嫣、阿朱、阿碧、包不同,以至甚麼鄧大爺、公冶二爺、風四爺,個個都似是為慕容公子而生。

  段譽從來沒嘗過妒忌和羨慕的滋味,這時候獨自蕩舟湖上,好像見到慕容公子的影子在天空中向他冷笑,好像聽到慕容公子在出聲譏嘲:「段譽啊段譽,你怎及得上我身上一根寒毛?你對我表妹有意,可不是癩蝦蟆想吃天鵝肉嗎?你不覺得可恥可笑麼?」

  他心中氣悶,扳槳時使的力氣便特別來得大,划得一個多時辰,充沛的內力緩緩發勁,竟越划越覺精神奕奕,心中的煩惡鬱悶也漸漸消減。又划了一個多時辰,天漸漸亮了,只見北方迷濛雲霧中裹著一座小小山峰。他約略辨認方位,聽香水榭和琴韻小築都在東方,只須向北划去,便不會重回舊地。可是他每划一槳,心中總生出一絲戀戀之感,不自禁的想到,小舟向北駛出一尺,便離王語嫣遠了一尺。

  將近午時,划到了小山腳下,上岸一問土人,這山叫做馬跡山,已離無錫甚近。

  他在書上看到過無錫的名字,知道那是在春秋時便已出名的一座大城。當下回入舟中,更向北划,申牌時分,到了無錫城畔。

  進得城去,行人熙來攘往,甚是繁華,比之大理別有一番風光。信步而行,突然間聞到一股香氣,乃是焦糖、醬油混著熱肉的氣味。他大半天沒吃東西了,划了這幾個時辰的船,早已甚是飢餓,當下循著香氣尋去,轉了一個彎,只見老大一座酒樓當街而立,金字招牌上寫著「松鶴樓」三個大字。招牌年深月久,被烟熏成一團漆黑,三個金字卻閃爍發光,陣陣酒香肉氣從酒樓中噴出來,廚子刀杓聲和跑堂吆喝聲響成一片。

  他上得樓來,跑堂過來招呼。段譽要了一壺酒,叫跑堂配四色酒菜,倚著樓邊欄干自斟自飲,驀地裏一股淒涼孤寂之意襲上心頭,忍不住一聲長嘆。

  西首座上一條大漢回過頭來,兩道冷電似的目光霍地在他臉上轉了兩轉。段譽見這人身材甚是魁偉,三十來歲年紀,身穿灰色舊布袍,已微有破爛,濃眉大眼,高鼻闊口,一張四方的國字臉,頗有風霜之色,顧盼之際,極有威勢。

  段譽心底暗暗喝了聲采:「好一條大漢!這定是燕趙北國的悲歌慷慨之士。不論江南或是大理,都不會有這等人物。包不同自吹自擂甚麼英氣勃勃,似這條大漢,才稱得上『英氣勃勃』四字!」

  那大漢桌上放著一盤熟牛肉,一大碗湯,兩大壺酒,此外更無別物。可見他便是吃喝,也是十分的豪邁自在。

  那大漢向段譽瞧了兩眼,便即轉過頭去,自行吃喝。段譽正感寂寞無聊,有心要結交朋友,便招呼跑堂過來,指著那大漢的背心說道:「這位爺台的酒菜賬都算在我這兒。」

  那大漢聽到段譽吩咐,回頭微笑,點了點頭,卻不說話。段譽有心要和他攀談幾句,以解心中寂寞,卻不得其便。

  又喝了三杯酒,只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,走上兩個人來。前面一人跛了一足,撐了一條拐杖,卻仍行走迅速,第二人是個愁眉苦臉的老者。兩人走到那大漢桌前,恭恭敬敬的彎腰行禮。那大漢只點了點頭,並不起身還禮。

  那跛足漢子低聲道:「啟稟大哥,對方約定明日一早,在惠山涼亭中相會。」那大漢點了點頭,道:「未免迫促了些。」那老者道:「兄弟本來跟他們說,約會定於三日之後。但對方似乎知道咱們人手不齊,口出譏嘲之言,說道倘若不敢赴約,明朝不去也成。」那大漢道:「是了,你傳言下去,今晚三更大夥兒在惠山聚齊。咱們先到,等候對方前來赴約。」兩人躬身答應,轉身下樓。

  這三人說話聲音極低,樓上其餘酒客誰都聽不見,但段譽內力充沛,耳目聰明,雖不想故意偷聽旁人私語,卻自然而然的每一句話都聽見了。

  那大漢有意無意的又向段譽一瞥,見他低頭沉思,顯是聽到了自己的說話,突然間雙目中精光暴亮,重重哼了一聲。段譽吃了一驚,左手一顫,噹的一響,酒杯掉在地下,摔得粉碎。那大漢微微一笑,說道:「這位兄台何事驚慌?請過來同飲一杯如何?」

  段譽笑道:「最好,最好!」吩咐酒保取過杯筷,移到大漢席上坐下,請問姓名。那大漢笑道:「兄台何必明知故問?大家不拘形跡,喝上幾碗,豈非大是妙事?待得敵我分明,便沒有餘味了。」段譽笑道:「兄台想必是認錯了人,以為我是敵人。不過『不拘形跡』四字,小弟最是喜歡,請啊,請啊!」斟了一杯酒,一飲而盡。

  那大漢微笑道:「兄台倒也爽氣,只不過你的酒杯太小。」叫道:「酒保,取兩隻大碗來,打十斤高粱。」那酒保和段譽聽到「十斤高粱」四字,都嚇了一跳。酒保陪笑道:「爺台,十斤高粱喝得完嗎?」那大漢指著段譽道:「這位公子爺請客,你何必給他省錢?十斤不夠,打二十斤。」酒保笑道:「是!是!」過不多時,取過兩隻大碗,一大罎酒,放在桌上。

  那大漢道:「滿滿的斟上兩碗。」酒保依言斟了。這滿滿的兩大碗酒一斟,段譽登感酒氣刺鼻,有些不大好受。他在大理之時,只不過偶爾喝上幾杯,那裏見過這般大碗的飲酒,不由得皺起眉頭。那大漢笑道:「咱兩個先來對飲十碗,如何?」

  段譽見他眼光中頗有譏嘲輕視之色,若是換作平時,他定然敬謝不敏,自稱酒量不及,但昨晚在聽香水榭中飽受冷漠,又想:「這大漢看來多半是慕容公子的一夥,不是甚麼鄧大爺、公冶二爺,便是風四爺了。他已和人家約了在惠山比武拚鬥,對頭不是丐幫,便是甚麼西夏『一品堂』。哼,慕容公子又怎麼了?我偏不受他手下人的輕賤,最多也不過是醉死,又有甚麼大不了的?」當即胸膛一挺,大聲道:「在下捨命陪君子,待會酒後失態,兄台莫怪。」說著端起一碗酒來,骨嘟骨嘟的便喝了下去。他喝這大碗酒乃是負氣,王語嫣雖不在身邊,在他卻與喝給她看一般無異,乃是與慕容復爭競,決不肯在心上人面前認輸,別說不過是一大碗烈酒,就是鴆酒毒藥,也毫不遲疑的喝了下去。

  那大漢見他竟喝得這般豪爽,倒頗出意料之外,哈哈一笑,說道:「好爽快。」端起碗來,也是仰脖子喝乾,跟著便又斟了兩大碗。

  段譽笑道:「好酒,好酒!」呼一口氣,又將一碗酒喝乾。那大漢也喝了一碗,再斟兩碗。這一大碗便是半斤,段譽一斤烈酒下肚,腹中便如有股烈火在熊熊焚燒,頭腦中混混沌沌,但仍然在想:「慕容復又怎麼了?好了不起麼?我怎可輸給他的手下人?」端起第三碗酒來,又喝了下來。

  那大漢見他霎時之間醉態可掬,心下暗暗可笑,知他這第三碗酒一下肚,不出片刻,便要醉倒在地。

  段譽未喝第三碗酒時,已感煩惡欲嘔,待得又是半斤烈酒灌入腹中,五臟六腑似乎都欲翻轉。他緊緊閉口,不讓腹中酒水嘔將出來。突然間丹田中一動,一股真氣衝將上來,只覺此刻體內的翻攪激盪,便和當日真氣無法收納之時的情景極為相似,當即依著伯父所授的法門,將那股真氣納向大椎穴。體內酒氣翻湧,竟與真氣相混,這酒水是有形有質之物,不似真氣內力可在穴道中安居。他卻也任其自然,讓這真氣由天宗穴而肩貞穴,再經左手手臂上的小海、支正、養老諸穴而通至手掌上的陽谷、後豁、前谷諸穴,由小指的少澤穴中傾瀉而出。他這時所運的真氣線路,便是六脈神劍中的「少澤劍」。少澤劍本來是一股有勁無形的劍氣,這時他小指之中,卻有一道酒水緩緩流出。

  初時段譽尚未察覺,但過不多時,頭腦便感清醒,察覺酒水從小指尖流出,暗叫:「妙之極矣!」他左手垂向地下,那大漢並沒留心,只見段譽本來醉眼朦朧,但過不多時,便即神采奕奕,不禁暗暗生奇,笑道:「兄台酒量居然倒也不弱,果然有些意思。」又斟了兩大碗。

  段譽笑道:「我這酒量是因人而異。常言道:酒逢知己千杯少。這一大碗嘛,我瞧也不過二十來杯,一千杯須得裝上四五十碗才成。兄弟恐怕喝不了五十大碗啦。」說著便將跟前這一大碗酒喝了下去,隨即依法運氣。他左手搭在酒樓臨窗的欄干之上,從小指甲流出來的酒水,順著欄干流到了樓下牆腳邊,當真神不知、鬼不覺,沒半分破綻可尋。片刻之間,他喝下去的四大碗酒已然盡數逼了出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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