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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八


  ▼第十二回 從此醉

  小船轉過一排垂柳,遠遠看見水邊一叢花樹映水而紅,燦若雲霞。段譽「啊」的一聲低呼。

  阿朱道:「怎麼啦?」段譽指著花樹道:「這是我們大理的山茶花啊,怎麼太湖之中,居然也種得有這種滇茶?」山茶花以雲南所產者最為有名,世間稱之為「滇茶」。阿朱道:「是麼?這莊子叫做曼陀山莊,種滿了山茶花。」段譽心道:「山茶花又名玉茗,另有個名字叫作曼陀羅花。此莊以曼陀為名,倒要看看有何名種。」

  阿朱扳動木槳,小船直向山茶花樹駛去,到得岸邊,一眼望將出去,都是紅白繽紛的茶花,不見房屋。段譽生長大理,山茶花是司空見慣,絲毫不以為異,心想:「此處山茶花雖多,似乎並無佳品,想來真正名種必是植於莊內。」

  阿朱將船靠在岸旁,微笑道:「段公子,我們進去一會兒,立刻就出來。」攜著阿碧之手,正要躍上岸去,忽聽得花林中腳步細碎,走出一個青衣小鬟來。

  那小鬟手中拿著一束花草,望見了阿朱、阿碧,快步奔近,臉上滿是歡喜之色,說道:「阿朱、阿碧,你們好大膽子,又偷到這兒來啦。夫人說:『兩個小丫頭的臉上都用刀劃個十字,破了她們如花似玉的容貌。』」

  阿朱笑道:「幽草阿姊,舅太太不在家麼?」那小鬟幽草向段譽瞧了兩眼,轉頭向阿朱、阿碧笑道:「夫人還說:『兩個小蹄子還帶了陌生男人上曼陀山莊來,快把那人的兩條腿都給砍了!』」她話沒說完,已抿著嘴笑了起來。

  阿碧拍拍心口,說道:「幽草阿姊,勿要嚇人㖏!到底是真是假?」

  阿朱笑道:「阿碧,你勿要給俚嚇,舅太太倘若在家,這丫頭膽敢這樣嘻皮笑臉麼?幽草妹子,舅太太到那兒去啦?」幽草笑道:「呸!你幾歲?也配做我阿姊?你這小精靈,居然猜到夫人不在家。」輕輕嘆了口氣,道:「阿朱、阿碧兩位妹子,好容易你們來到這裏,我真想留你們住一兩天。可是……」說著搖了搖頭。阿碧道:「我何嘗不是想多同你做一會兒伴?幽草阿姊,幾時你到我們莊上來,我三日三夜不睏的陪你,阿好?」兩女說著躍上岸去。阿碧在幽草耳邊輕聲說了幾句。幽草嗤的一笑,向段譽望了一眼。阿碧登時滿臉通紅。幽草一手拉著阿朱,一手拉著阿碧,笑道:「進屋去罷。」阿碧轉頭道:「段公子,請你在這兒等一歇,我們去去就來。」

  段譽道:「好!」目送三個丫鬟手拉著手,親親熱熱的走入了花林。

  他走上岸去,眼看四下無人,便在一株大樹後解了手。在小船旁坐了一會,無聊起來,心想:「且去瞧瞧這裏的曼陀羅花有何異種?」信步觀賞,只見花林中除山茶外更無別樣花卉,連最常見的牽牛花、月月紅、薔薇之類也是一朵都無。但所植山茶卻均平平無奇,唯一好處只是得個「多」字。走出數十丈後,只見山茶品種漸多,偶爾也有一兩本還算不錯,卻也栽種不得其法,心想:「這莊子枉自以『曼陀』為名,卻把佳種山茶給蹧蹋了。」

  又想:「我得回去了,阿朱和阿碧回來不見了我,只怕心中著急。」轉身沒行得幾步,暗叫一聲:「糟糕!」他在花林中信步而行,所留神的只是茶花,忘了記憶路徑,只見小路東一條、西一條,不知那一條才是來路,要回到小船停泊處卻有點兒難了,心想:「先走到水邊再說。」

  可是越走越覺不對,眼中山茶都是先前沒見過的,正暗暗擔心,忽聽得左首林中有人說話,正是阿朱的聲音。段譽大喜,心想:「我且在這裏等她們一陣,待她們說完了話,就可一齊回去。」

  只聽得阿朱說道:「公子身子很好,飯量也不錯。這兩個月中,他是在練丐幫的『打狗棒法』,想來是要和丐幫中的人物較量較量。」段譽心想:「阿朱是在說慕容公子的事,我不該背後偷聽旁人的說話,該當走遠些好。可是又不能走得太遠,否則她們說完了話我還不知道。」

  便在此時,只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輕輕一聲嘆息。

  霎時之間,段譽不由得全身一震,一顆心怦怦跳動,心想:「這一聲嘆息如此好聽,世上怎能有這樣的聲音?」只聽得那聲音輕輕問道:「他這次出門,是到那裏去?」段譽聽得一聲嘆息,已然心神震動,待聽到這兩句說話,更是全身熱血如沸,心中又酸又苦,說不出的羨慕和妒忌:「她問的明明是慕容公子。她對慕容公子這般關切,這般掛在心懷。慕容公子,你何幸而得此仙福?」

  只聽阿朱道:「公子出門之時,說是要到洛陽去會會丐幫中的好手,鄧大哥隨同公子前去。姑娘放心好啦。」

  那女子悠悠的道:「丐幫『打狗棒法』與『降龍十八掌』兩大神技,是丐幫的不傳之秘。你們『還施水閣』和我家『瑯嬛玉洞』的藏譜拼湊起來,也只一些殘缺不全的棒法、掌法。運功的心法卻全然沒有。你家公子可怎生練?」

  阿朱道:「公子說道:這『打狗棒法』的心法既是人創的,他為甚麼就想不出?有了棒法,自己再想了心法加上去,那也不難。」

  段譽心想:「慕容公子這話倒也有理,想來他人既聰明,又是十分有志氣。」

  卻聽那女子又輕輕嘆了口氣,說道:「就算能創得出,只怕也不是十年、八年的事,旦夕之間,又怎辦得了?你們看到公子練棒法了麼?是不是有甚麼為難窒滯之處?」阿朱道:「公子這路棒法使得很快,從頭至尾便如行雲流水一般……」那女子「啊」的一聲輕呼,道:「不好!他……他當真使得很快?」阿朱道:「是啊,有甚麼不對麼?」那女子道:「自然不對。打狗棒法的心法我雖然不知,但從棒法中看來,有幾路定是越慢越好,有幾路卻要忽快忽慢,快中有慢,慢中有快,那是確然無疑的,他……他一味搶快,跟丐幫中高手動上了手,只怕……只怕……你們……可有法子能帶個信去給公子麼?」

  阿朱「嗯」了一聲,道:「公子落腳在那裏,我們就不知道了,也不知這時候是不是已跟丐幫中的長老們會過面?公子臨走時說道,丐幫冤枉他害死了他們的馬副幫主,他到洛陽去,為的是分說這回事,倒也不是要跟丐幫中人動手,否則他和鄧大哥兩個,終究是好漢敵不過人多。就只怕說不明白,雙方言語失和……」

  阿碧問道:「姑娘,這打狗棒法使得快了,當真很不妥麼?」那女子道:「自然不妥,還有甚麼可說的?他……臨去之時,為甚麼不來見我一趟?」說著輕輕頓足,顯得又煩躁,又關切,語音卻仍是嬌柔動聽。

  段譽聽得大為奇怪,心想:「我在大理聽人說到『姑蘇慕容』,無不既敬且畏。但聽這位姑娘說來,似乎慕容公子的武藝,尚須由她指點指點。難道這樣一個年輕女子,竟有這麼大的本領麼?」一時想得出神,腦袋突然在一根樹枝上一撞,禁不住「啊」的一聲,急忙掩口,已是不及。

  那女子問道:「是誰?」

  段譽知道飾掩不住,便即咳嗽一聲,在樹叢後說道:「在下段譽,觀賞貴莊玉茗,擅闖至此,伏乞恕罪。」

  那女子低聲道:「阿朱,是你們同來的那位相公麼?」阿朱忙道:「是的。姑娘莫去理他,我們這就去了。」那女子道:「慢著,我要寫封書信,跟他說明白,要是不得已跟丐幫中人動手,千萬別使打狗棒法,只用原來的武功便是。不能『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』,那也沒法子了。你們拿去設法交給他。」阿朱猶豫道:「這個……舅太太曾經說過……」

  那女子道:「怎麼?你們只聽夫人的話,不聽我的話嗎?」言語中似乎微含怒氣。阿朱忙道:「姑娘只要不讓舅太太得知,婢子自然遵命。何況這於公子有益。」那女子道:「你們隨我到書房中去取信罷。」阿朱仍是遲疑,勉勉強強的應了聲:「是!」

  段譽自從聽了那女子的一聲嘆息之後,此後越聽越是著迷,聽得她便要離去,這一去之後,只怕從此不能再見,那實是畢生的憾事,拚著受人責怪冒昧,務當見她一面,當下鼓起勇氣說道:「阿碧姊姊,你在這裏陪我,成不成?」說著從樹叢後跨步出來。

  那女子聽得他走了出來,驚噫一聲,背轉了身子。

  段譽一轉過樹叢,只見一個身穿藕色紗衫的女郎,臉朝著花樹,身形苗條,長髮披向背心,用一根銀色絲帶輕輕挽住。段譽望著她的背影,只覺這女郎身旁似有烟霞輕籠,當真非塵世中人,便深深一揖,說道:「在下段譽,拜見姑娘。」

  那女子左足在地下一頓,嗔道:「阿朱、阿碧,都是你們鬧的,我不見外間不相干的男人。」說著便向前行,幾個轉折,身形便在山茶花叢中冉冉隱沒。

  阿碧微微一笑,向段譽道:「段公子,這位姑娘脾氣真大,我們快些走罷。」阿朱也輕笑道:「多虧段公子來解圍,否則王姑娘非要我們傳遞信柬不可,我姊妹這兩條小命,就可有點兒危險了。」

  段譽莽莽撞撞的闖將出來,被那女子數說了幾句,心下老大沒趣,只道阿朱和阿碧定要埋怨,不料她二人反有感激之意,倒非始料所及,只是見那女子人雖遠去,似乎倩影猶在眼前,心下一陣惆悵,獃獃的瞧著她背影隱沒處的花叢。

  阿碧輕輕扯扯他的袖子,段譽兀自不覺。阿朱笑道:「段公子,咱們走罷!」段譽全身跳了起來,一定神,才道:「是,是。咱們真要走了罷?」見阿朱、阿碧當先而行,只得跟在後面,一步一回頭,戀戀不捨。

  三人相偕回入小船。阿朱和阿碧提槳划了出去。段譽凝望岸上的茶花,心道:「我段譽若是無福,怎地讓我聽到這位姑娘的幾聲嘆息、幾句言語?又讓我見到了她神仙般的體態?若說有福,怎麼連她的一面也見不到?」眼見山茶花叢漸遠,心下黯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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