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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七


  保定帝素知這姪兒行事往往出人意表,說不定他暗中另有機謀,好在南海鱷神不會傷他性命,又有兄弟和善闡侯在旁照料,決無大礙,便道:「眾人且住,讓這狂徒領教一下大理國小王子的高招,也無不可。」

  褚萬里等四人本要一擁而上,聽得皇上有旨,當即站定。

  段譽道:「岳老三,咱們把話說明在先,你在三招中打我不倒,就拜我為師。我雖做你師父,但你資質太笨,武功我是不能教你的,你答不答允?」南海鱷神怒道:「誰要你教武功?你又會甚麼狗屁武功了?」段譽道:「好,那你答允了。拜師之後,師尊之命,便不可有違,我要你做甚麼,你便須遵命而行,否則欺師滅祖,不合武林規矩。你答不答允?」南海鱷神不怒反笑,說道:「這個自然。你拜我為師之後,也是這樣。」

  段譽將所學的凌波微步默想了十幾步,覺得要逃過他三招,似乎也並不難,但一生從未和人動過手,這南海鱷神武功又太高,畢竟全無把握,還是預留後步的為妙,說道:「就是這樣。不過你要收我為徒,須得將我幾位師父一一打敗,顯明你武功確比我各位師父都高,我才拜你為師。」心想:「要是給他三招之內一把抓住,我就將這裏武功高強之人一個個說成是我師父,讓他一個個打去便了。」南海鱷神道:「好罷!好罷!你儘說不練,那可不像我了。咱們南海派說打就打,不能含糊。」

  段譽指著他身後,微笑道:「我一位師父早已站在你的背後……」南海鱷神不覺背後有人,回頭一看。段譽陡然間斜上一步,有若飄風,毛手毛腳的抓住了他胸口「膻中穴」,大拇指對準了穴道正中。這一下手法笨拙之極,但段譽身上蘊藏了無量劍七名弟子的內力,雖然不會運用,一抓之下,勁道卻也不小。南海鱷神只感胸口一窒,段譽左手又已抓住他肚臍上的「神闕穴」。「北冥神功」卷軸上所繪經脈穴道甚多,段譽只練過手太陰肺經和任脈兩圖,這「膻中」、「神闕」兩穴,正是任脈中的兩大要穴。

  南海鱷神一驚之下,急運內力掙扎,突覺內力自膻中穴急瀉而出,全身便似脫力一般,更是驚惶無已。段譽已將他身子倒舉起來,頭下腳上的摔落,騰的一聲,他一個禿禿的大腦袋撞在地下。幸好花廳中鋪著地毯,並不受傷,他急怒之下,一個「鯉魚打挺」,跳起身來,左手便向段譽抓去。

  廳上眾人見此變故,無不驚詫萬分。段正淳見南海鱷神出抓凌厲,正要出手阻格,卻見段譽向左斜走,步法古怪之極,只跨出一步,便避開了對方奔雷閃電般的這一抓。段正淳喝采:「妙極!」南海鱷神第二掌跟著劈到。段譽並不還手,斜走兩步,又已閃開。

  南海鱷神兩招不中,又驚又怒,只見段譽站在自己面前,相距不過三尺,突然間一聲狂吼,雙手齊出,向他胸腹間急抓過去,臂上、手上、指上盡皆使上了全力,狂怒之下,已顧不得雙爪若是抓得實了,這個「南海派未來傳人」便是破胸開膛之禍。

  保定帝、段正淳、玉虛散人、高昇泰四人齊聲喝道:「小心!」卻見段譽左踏一步,右跨一步,輕飄飄的已轉到了南海鱷神背後,伸手在他禿頂上拍了一掌。

  南海鱷神驚覺對方手掌居然神出鬼沒的拍到了自己頭頂,暗叫:「我命休矣!」但頭皮和他掌心一觸,立知這一掌之中全無內力,左掌翻上,嗤的一下,將段譽手背上抓破了五條血痕。段譽急忙縮手,南海鱷神一抓餘力未衰,五根手指滑將下來,竟在自己額頭上也抓出了五條血痕。

  段譽連避三招,本來已然得勝,但童心大起,在南海鱷神腦門上拍了一掌,他既不知自己內力已頗為不弱,自也絲毫不會使用,險些反被擒住,當下腳步連錯,躲到了父親身後,已嚇得臉上全無血色。

  玉虛散人向兒子白了一眼,心道:「好啊,你向伯父與爹爹學了這等奇妙功夫,竟一直瞞著我。」

  木婉清大聲道:「岳老三,你三招打他不倒,自己反被他摔了一交,快磕頭拜師啊。」南海鱷神抓了抓耳根,紅著臉道:「他又不是真的跟我動手,這個不算。」木婉清伸手指括臉,道:「羞不羞?你不拜師,那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了。你願意拜師呢,還是願意做烏龜兒子王八蛋?」南海鱷神怒道:「都不願。我要跟他打過。」

  段正淳見兒子的步法巧妙異常,實是瞧不出其中的訣竅,低聲在他耳邊道:「你別伸手打他,只乘機拿他穴道。」段譽低聲道:「兒子害怕起來了,只怕不成。」段正淳低聲道:「不用怕,我在旁邊照料便是。」

  段譽得父親撐腰,膽氣為之一壯,從段正淳背後轉身出來,說道:「你三招打不倒我,便應拜我為師了。」南海鱷神大吼一聲,發掌向他擊去。

  段譽向東北角踏了一步,輕輕易易的便即避開,喀喇一聲,南海鱷神這掌擊爛了一張茶几。段譽凝神一志,口中輕輕唸道:「觀我生,進退。艮其背,不獲其人;行其庭,不見其人。鼎耳革,其行塞。剝,不利有攸往。羝羊觸藩,不能退,不能遂。」竟是不看南海鱷神的掌勢來路,自管自的左上右下,斜進直退。南海鱷神雙掌越出越快,勁力越來越強,花廳中砰嘭、喀喇、嗆啷、乒乓之聲不絕,椅子、桌子、茶壺、茶杯紛紛隨著他掌力而壞,但始終打不到段譽身上。

  轉眼間三十餘招已過,保定帝和鎮南王兄弟早瞧出段譽腳步虛浮,確然不會半點武功,只是不知他如何得了高人傳授,學會一套神奇之極的步法,踏著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,每一步都是匪夷所思。他倘若真和南海鱷神對敵,只一招便已斃於敵人掌底,但他只管自己走自己的,南海鱷神掌力雖強,始終打他不著。再看一會,兩兄弟互視一眼,臉上都閃過一絲憂色,同時想到:「這南海鱷神假使閉起眼睛,壓根兒不去瞧譽兒到了何處,隨手使一套拳法掌法,數招間便打到他了。」但見南海鱷神的臉色越轉越黃,眼睛越睜大,卻沒想到這個法子,掌法變幻,總是和段譽的身子相差了一尺兩尺。

  然而這麼纏鬥下去,段譽縱然不受損傷,要想打倒對方,卻也萬萬不能。保定帝又看了半晌,說道:「譽兒,走慢一半,迎面過去,拿他胸口穴道。」

  段譽應道:「是!」放慢了腳步,迎面向南海鱷神走去,目光和他那張兇狠焦黃的臉一對,心下登生怯意,腳下微一窒滯,已偏了方位。南海鱷神一爪插下,從段譽腦袋左側直劃下去,插得他左耳登時鮮血淋漓。段譽耳上疼痛,怯意更甚,加快腳步的橫轉直退,躲到了段正淳背後,苦笑道:「伯父,那不成!」

  段正淳怒道:「我大理段氏子孫,焉有與人對敵而臨陣退縮的?快去打過,伯父教的不錯。」玉虛散人疼惜兒子,插口道:「譽兒已和他對了六十餘招,段氏門中有此佳兒,你還嫌不足麼?譽兒,你早勝啦,不用打了。」段正淳道:「不用擔心,我擔保他死不了。」玉虛散人心中氣苦,淚水盈盈,便欲奪眶而出。

  段譽見了母親這等情景,心下不忍,鼓起勇氣,大步而出,喝道:「我再跟你鬥過。」這次橫了心,左穿右插的迴旋而行,越走越慢,待得與南海鱷神相對,眼光不和他相接,伸出雙手,便往他胸口拿去。

  南海鱷神見他出手虛軟無力,哈哈大笑,斜身反手,來抓他肩頭,不料段譽腳下變化無方,兩人同時移身變位,兩下裏一靠,南海鱷神的胸口剛好湊到段譽手指上。段譽看準穴道方位,右手抓住了他「膻中穴」,左手抓住了「神闕穴」。他內力全然不會運使,雖已抓住了兩處要穴,但若南海鱷神置之不理,不運內力而緩緩擺脫,段譽原也絲毫奈何他不得。可是南海鱷神要害受制,心中一驚,雙手急伸,突襲對方面門。這一招以攻為守,攻的是段譽眼目要害,武學中所謂「攻敵之不得不救」,敵人再強,也非迴手自救不可,那就擺脫了自己的危難,原是極高明的打法。不料段譽於臨敵應變之道一竅不通,對方手指抓到,他全沒想到急速退避,雙手仍是抓住南海鱷神的穴道。

  這一下可就錯有錯著,南海鱷神體內氣血翻滾,湧到兩處穴道處忽遇阻礙,同時「膻中穴」中內力又洶湧而出,雙手伸到與段譽雙眼相距半尺之處,手臂便不聽使喚,再也伸不過去。他吸一口真氣,再運內力。

  段譽右手大拇指的「少商穴」中只覺一股大力急速湧入。南海鱷神內力之強,與無量劍七名弟子自是不可相提並論,段譽登時身子搖幌,立足不定。他知局勢危急,只須雙手一離對方穴道,自己立時便有性命之憂,是以身上雖說不出的難受,還是勉力支撐。

  段正淳和段譽相距不過數尺,見他臉如塗丹,越來越紅,當即伸出食指抵在他後心「大椎穴」上。大理段氏「一陽指」神功馳名天下,實是非同小可,一股融和的暖氣透將過去,激發段譽體內原有的內力。南海鱷神全身劇震,慢慢軟倒。段正淳伸手扶住兒子。段譽內息回順,將南海鱷神送入自己手太陰肺經的內力緩緩貯向氣海,一時卻也說不出話來。

  段正淳以「一陽指」暗助兒子,合父子二人之力方將南海鱷神制服,廳上眾人均了然於心,雖是如此,南海鱷神折服在段譽手下,卻也無可抵賴。

  此人也真了得,段譽雙手一離穴道,他略一運氣,便即躍起身來,瞇著一對豆眼凝視段譽,臉上神情古怪之極,又是詫異,又是傷心,又是憤怒。

  木婉清叫道:「岳老三,我瞧你定是甘心做烏龜兒子王八蛋,拜師是不肯拜的了。」南海鱷神怒道:「我偏偏叫你料想不到,拜師便拜師,這烏龜兒子王八蛋,岳老二是決計不做的。」說著突然跪倒在地,咚咚咚咚,咚咚咚咚,向段譽連磕了八個響頭,大聲叫道:「師父,弟子岳老二給你磕頭。」

  段譽一呆,尚未回答,南海鱷神已縱身躍起,出廳上了屋頂。屋上「啊」的一聲慘呼,跟著砰的一響,一個人被擲進廳來,卻是一名王府衛士,胸口鮮血淋漓,心臟已被他伸指挖去,手足亂動,未即便死,神情極是可怖。這衛士的武功雖不及褚萬里等,卻也並非泛泛,居然被他舉手間便將心挖去,四大衛護近在身旁,竟不及相救。眾人見了無不變色。

  木婉清怒道:「郎君,你收的徒兒太也豈有此理。下次遇到,非叫他吃點苦頭不可。」段譽一顆心兀自怦怦大跳,說道:「我僥倖得勝,全仗爹爹相助。下次若再遇到,只怕我的心也叫他挖了去,有甚麼本事叫他吃苦頭?」

  古篤誠和傅思歸將那衛士的屍體抬了出去,段正淳吩咐厚加撫恤,妥為安葬。

  那七分醉、三分醒的霍先生只嚇得簌簌發抖,退了下去。

  保定帝道:「譽兒,你這套步法,當是從伏羲六十四卦方位中化將出來的,卻是何人所授?當真高明。」段譽道:「孩兒是從一個山洞中胡亂學來的,卻不知對也不對,請伯父指點。」保定帝問道:「如何從山洞中學來?」

  段譽於是略敘如何跌入無量山深谷,闖進山洞,發見一個繪有步法的卷軸。至於玉像、裸女等等,自然略而不提,這些身子裸露的神仙姊姊圖像,如何能給伯父、伯母、爹爹、媽媽見到?而木婉清得知自己為神仙姊姊發癡,更非大發脾氣不可。敘述不詳,那也是夫子筆削春秋、述而不作的遺意了。

  段譽說罷,保定帝道:「這六十四卦的步法之中,顯是隱伏有一門上乘內功,你倒從頭至尾的走一遍看。」段譽應道:「是!」微一凝思,一步步的走將起來。保定帝、段正淳、高昇泰等都是內功深厚之人,但於這步法的奧妙,卻也只能看出了二三成。段譽六十四卦走完,剛好繞了一個大圈,回歸原地。

  保定帝喜道:「好極!這步法天下無雙,吾兒實是遇上了極難得的福緣。你母親今日回府。吾兒陪娘多喝一杯罷。」轉頭向皇后道:「咱們回去了罷!」皇后站起身來,應道:「是!」

  段正淳等恭送皇帝、皇后起駕回宮,直送回鎮南王府的牌樓之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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