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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三


  段譽上鞍後,縱馬向東。朱丹臣怕他著惱,一路上跟他說些詩詞歌賦,只可惜不懂「易經」,否則更可投其所好。但段譽已是興高采烈,大發議論。木婉清卻一句話也插不進去。不久上了大路,行到午牌時分,三人在道旁一家小店中吃麵。

  忽然人影一閃,門外走進個又高又瘦的人來,一坐下,便伸掌在桌上一拍,叫道:「打兩角酒,切兩斤熟牛肉,快,快!」

  木婉清不用看他形相,只聽他說話聲音忽尖忽粗,十分難聽,便知是「窮兇極惡」雲中鶴到了,幸好她臉向裏廂,沒與他對面朝相,當即伸指在麵湯中一蘸,在桌上寫道:「第四惡人」。朱丹臣蘸湯寫道:「快走,不用等我。」木婉清一扯段譽衣袖,兩人走向內堂。朱丹臣閃入了屋角暗處。

  雲中鶴來到店堂後,一直眼望大路,聽到身後有人走動,回過頭來,見到木婉清的背影剛在壁櫃後隱沒,喝道:「是誰,給我站住了!」離座而行,長臂伸出,便向木婉清背後抓來。

  朱丹臣捧著一碗麵湯,從暗處突然搶出,叫聲:「啊喲!」假裝失手,一碗滾熱的麵湯夾臉向他潑去。兩人相距既近,朱丹臣潑得又快,小小店堂中實無迴旋餘地,雲中鶴立即轉身,一碗熱湯避開了一半,餘下一半仍是潑上了臉,登時眼前模糊一片,大怒之下,伸手疾向朱丹臣抓去,準擬抓他個破胸開膛。但朱丹臣湯碗一脫手,隨手便掀起桌子,桌上碗碟杯盤,齊向雲中鶴飛去。噗的一聲響,雲中鶴五指插入桌面,碗碟杯盤隨著一股勁風襲到。

  客店中倉卒遇敵,饒是他武功高強,也鬧了個手忙腳亂,急運內勁布滿全身,碗碟之類撞將上去,一一反彈出來,但汁水淋漓,不免狼狽萬狀。只聽得門外馬蹄聲響,已有兩人乘馬向北馳去。雲中鶴伸袖抹去眼上的麵湯,猛覺風聲颯然,有物點向胸口。他吸一口氣,胸口陡然縮了半尺,左掌從空中直劈下來,反掌疾抓,四隻手指已抓住了敵人點來的判官筆。朱丹臣急忙運勁還奪。他內力差了一籌,這一奪原本無法奏功,一件心愛的兵刃勢要落入敵手,幸好雲中鶴滿手湯汁油膩,手指滑溜,拿捏不緊,竟被他抽回兵刃。

  數招一過,朱丹臣已知敵人應變靈活,武功厲害,大叫:「使鐵桿子的,使板斧的,快快堵住了門,竹篙子逃不走啦。」他曾聽褚萬里和古篤誠說過,那晚與一個形如竹篙的人相遇,兩人合力,才勉強取勝,是以虛張聲勢的叫將起來。雲中鶴不知是計,心道:「糟糕,使鐵桿子和板斧的兩個傢伙原來埋伏在外,我以一敵三,更非落敗不可。」當下無心戀戰,衝入後院,越牆而走。朱丹臣大叫:「竹篙子逃走啦,快追,這一次可不能再讓他溜掉!」奔到門外,翻身上馬,追趕段譽去了。

  段譽和木婉清馳出數里,便收韁緩行,過不多時,聽得馬蹄聲響,朱丹臣騎馬追來。兩人勒馬相候,正待詢問,木婉清忽道:「不好!那人追來了!」只見大道上一人一幌一飄,一根竹篙般冉冉而來。

  朱丹臣駭然道:「這人輕功如此了得。」揚鞭在段譽的坐騎臀上抽了一記,三匹馬十二隻馬蹄上下翻飛,頃刻間將雲中鶴遠遠拋在後面。奔了數里,木婉清聽得坐騎氣喘甚急,只得收慢,但就這麼一停,雲中鶴又已追到。此人短程內的衝刺雖不如馬匹,長力卻是綿綿不絕。

  朱丹臣知道詭計被他識破,虛聲恫嚇已不管用,看來二十里路之內,非給他追及不可。只要到得大理城去,自然天大的事也不必怕,但三匹馬越奔越慢,情勢漸急。又奔出數里,段譽的坐騎突然前腿一跪,將他摔了下來。木婉清飛身下鞍,搶上前去,不等段譽著地,已一把抓住他後心,正好她的坐騎奔到身旁,她左手在馬鞍上一按,帶著段譽一同躍上馬背。朱丹臣遙遙在後,以便阻擋敵人,段譽這一墜馬,便無法相救,見木婉清及時出手,不禁脫口叫道:「好身法!」

  一聲甫畢,突然腦後風響,兵器襲到,朱丹臣回過判官筆,噹的一聲格開鋼爪。雲中鶴乘勢拖落,五根鋼鑄的手指只抓得馬臀上鮮血淋漓。那馬吃痛,一聲悲嘶,奔得反而更加快了,不多時和雲中鶴便相距甚遠。但這麼一來,一馬雙馱,一馬受傷,無論如何難以持久,朱丹臣和木婉清都暗暗焦急。

  段譽卻不知事情凶險,問道:「這人很厲害麼?難道朱四哥打他不過?」木婉清搖頭道:「只可惜我受了傷,使不出力氣,不能相助朱四哥跟這惡人一拚。」突然心生一計,說道:「我假裝墜馬受傷,躺在地下,冷不防射他兩箭,或許能得手。你騎了馬只管走,不用等待。」段譽大急,反轉雙臂,左手勾住她頭頸,右手抱住她腰,連叫:「使不得,使不得!我不能讓你冒險!」木婉清羞得滿面通紅,嗔道:「獃子,快放開我。給朱四哥瞧在眼裏,成甚麼樣子?」段譽一驚,道:「對不起!你別見怪。」木婉清道:「你是我丈夫,又有甚麼對不起了?」

  說話之間,回頭又已望見雲中鶴冉冉而來,朱丹臣連連揮手,催他們快逃,跟著躍下馬來,攔在道中,雖然明知鬥他不過,也要多擋他一時刻,免得他追上段譽。不料雲中鶴一心要追上木婉清,陡然間斜向衝入道旁田野,繞過了朱丹臣,疾向段木二人追來。

  木婉清用力鞭打坐騎,那馬口吐白沫,已在挨命。段譽道:「倘若咱們騎的是你那黑玫瑰,料這惡人再也追趕不上。」木婉清道:「那還用你說?」

  那馬轉過了一個山岡,迎面筆直一條大道,並無躲避之處,只見西首綠柳叢中,小湖旁有一角黃牆露出。段譽喜道:「好啦!咱們向這邊去。」木婉清道:「不行!那是死地,無路可走!」段譽道:「你聽我的話便不錯。」拉韁撥過馬頭,向綠柳叢中馳去。

  奔到近處,木婉清見那黃牆原來是所寺觀,匾額上寫的似乎是「玉虛觀」三字,心下飛快盤算:「這獃子逃到了這裏,前無去路。我且躲在暗處,射這竹篙子一箭。」轉眼間坐騎已奔到觀前,猛聽得身後一人哈哈大笑,正是雲中鶴的聲音,相距已不過數丈。

  只聽得段譽大叫:「媽媽,媽媽,快來啊!媽!」木婉清心下惱怒,喝道:「獃子,住口!」雲中鶴笑道:「這當兒便叫奶奶爺爺,也不中用了。」縱身撲上。木婉清左掌貼在段譽後心,運勁推出,叫道:「逃進觀裏去!」同時右臂輕揮,一箭向後射出。雲中鶴縮頭閃開,見木婉清躍離馬鞍,左手鋼爪倏地遞出,搭向她肩頭。木婉清身子急縮,已鑽到了馬腹之下,颼颼颼連射三箭。雲中鶴東閃西幌,後躍相避。

  便在此時,觀中走出一個道姑,見段譽剛從地下哎唷連聲的爬起身來,便上前伸臂攬住了他,笑道:「又在淘甚麼氣了,這麼大呼小叫的?」

  木婉清見這道姑年紀雖較段譽為大,但容貌秀麗,對段譽竟然如此親熱,而段譽伸右臂圍住了那道姑的腰,更是一臉的喜歡之狀,不由得醋意大盛,顧不得強敵在後,縱身過去,發掌便向那道姑迎面劈去,喝道:「你攬著他幹麼?快放開!」段譽急叫:「婉妹,不得無禮!」木婉清聽他迴護那道姑,氣惱更甚,腳未著地,掌上更增了三分內勁。那道姑拂塵一揮,塵尾在半空中圈了一個小圈,已捲住她手腕。木婉清只覺拂塵上的力道著實不小,跟著被拂塵一扯,不由自主的往旁衝出幾步,這才站定,又急又怒的罵道:「你是出家人,也不怕醜!」

  雲中鶴初時見那道姑出來,姿容美貌,心中一喜:「今日運道來了,一箭雙鵰,兩個娘兒一併擄了去。」待見那道姑拂塵一出手,便將木婉清攻勢凌厲的一掌輕輕化開,知道這道姑武功了得,便縱身上了馬鞍,靜觀其變,心道:「兩個娘兒都美,隨便搶到一個,也就罷了。」

  那道姑怒道:「小姑娘,你胡說八道些甚麼?你……你是他甚麼人?」

  木婉清道:「我是段郎的妻子,你快放開他。」

  那道姑一呆,忽然眉開眼笑,拉著段譽的耳朵,笑道:「是真是假?」段譽笑道:「也可說是真,也可說是假。」那道姑伸手在他面頰上重重扭了一把,笑道:「沒學到你爹半分武功,卻學足了爹爹的風流胡鬧,我不打斷你的狗腿才怪。」側頭向木婉清上下打量,說道:「嗯,這姑娘也真美,就是太野,須得好好管教才成。」

  木婉清怒道:「我野不野關你甚麼事?你再不放開他,我可要放箭射你了。」那道姑笑道:「你倒射射看。」段譽大叫:「婉妹,不可!你知道她是誰?」說著伸手摟住了那道姑的項頸。木婉清更是惱怒欲狂,手腕一揚,颼颼兩聲,兩枝毒箭向那道姑射去。

  那道姑本來滿臉笑容,驀地見到小箭,臉色立變,拂塵揮出,裹住了兩枝小箭,厲聲喝道:「『修羅刀』秦紅棉是你甚麼人?」木婉清道:「甚麼『修羅刀』秦紅棉?沒聽見過。快放開我段郎。」她明明見到此刻早已是段郎摟住道姑,而非道姑摟住段郎,還覺仍是這道姑不好。

  段譽見那道姑氣得臉色慘白,勸道:「媽,你別生氣。」

  「媽,你別生氣」這五字鑽入了木婉清的耳中,不由得她不大吃一驚,幾乎不信自己的耳朵,叫道:「甚麼,她……她是你媽媽?」

  段譽笑道:「剛才我大叫『媽媽』,你沒聽見麼?」轉頭向那道姑道:「媽,她是木婉清木姑娘,兒子這幾日連遇凶險,很受惡人的欺侮,虧得木姑娘幾次救了兒子性命。」

  忽聽得柳樹叢外有人大叫:「玉虛散人!千萬小心了,這是四大惡人之一!」跟著一人急奔而至,正是朱丹臣。他見那道姑神色有異,還道她已吃了雲中鶴的虧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和他動過了手麼?」

  雲中鶴朗聲笑道:「這時動手也還不遲。」一句話剛說完,雙足已站上馬鞍,便如馬背上豎了一根旗桿,突然身子向前伸出,右足勾住馬鞍,兩柄鋼爪同時向那道姑抓去。那道姑斜身欺到馬左,拂塵捲著的兩枝小箭激飛而出。雲中鶴閃身避過。那道姑搶上揮拂塵擊他左腿,雲中鶴竟不閃避,左手鋼爪勾向她背心。那道姑側身避過,拂塵迴擊。雲中鶴向前邁了一步,左足踏上了馬頭,居高臨下,右手鋼爪橫掃而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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