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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〇


  吳光勝應道:「是!」伸手扳住他雙肩,要將他從段譽身上拉起,同時問道:「你受了傷嗎?」心想以郁師兄的武功,怎能奈何不了這文弱書生。他一句話出口,便覺雙臂一酸,好似沒了力氣,忙催勁上臂,立即又是一陣酸軟。原來此時段譽已吸乾了郁光標的內力,跟著便吸吳光勝的,郁光標的身子倒成了傳遞內力的通路。

  段譽既見對方來了幫手,郁光標抓住自己左腕的指力又忽然加強,心中大急,更加出力去扳他手指。吳光勝只覺手酸腳軟,連叫:「奇怪,奇怪!」卻不放手。

  那送飯的僕役見三人纏成一團,郁吳二人臉色大變,似乎勢將不支,忙從三人背上爬出門去,大叫:「快來人哪,那姓段的小白臉要逃走啦!」

  無量劍弟子聽到叫聲,登時便有二人奔到,接著又有三人過來,紛紛呼喝:「怎麼啦?那小子呢?」段譽給郁吳二人壓在身底,新來者一時瞧他不見。

  郁光標這時已然上氣不接下氣,再也說不出話來。吳光勝的內力也已十成中去了八成,氣喘吁吁的道:「郁師兄給……給這小子抓住了,快……快來幫手。」

  當下便有兩名弟子撲上,分別去拉吳光勝的手臂,只一拉之下,手臂便即酸軟,兩人的內力又自吳光勝而郁光標、再自郁光標注入了段譽體內。其時段譽膻中穴內已積貯了郁吳二人的內力,再加上新來二人的部分內力,已勝過那二人合力。那二人一覺手臂酸軟無力,自然而然的催勁,一催勁便成為硬送給段譽的禮物。段譽體內積蓄內力愈多,吸引對方內力便愈快,內力的傾注初時點點滴滴,漸而涓涓成流。

  餘下三人大奇。一名弟子笑道:「你們鬧甚麼把戲?疊羅漢嗎?」伸手拉扯,只拉得兩下,手臂也似黏住了一般,叫道:「邪門,邪門!」其餘兩名弟子同時去拉他。三人一齊使力,剛拉得鬆動了些,隨即臂腕俱感乏力。

  無量劍七名弟子重重疊疊的擠在一道窄門內外,只壓得段譽氣也透不過來,眼見難以逃脫,只有認輸再說,叫道:「放開我,我不走啦!」對方的內力又源源湧來,只塞得他膻中穴內鬱悶難當,胸口如欲脹裂。他已不再去扳郁光標的拇指,可是拇指給他的拇指壓住了,難以抽動,大叫:「壓死我啦,壓死我啦!」

  郁光標和吳光勝此時固已氣息奄奄,先後趕來的五名弟子也都倉皇失措,驚駭之下拚命使勁,但越是使勁,內力湧出越快。

  八個人疊成一團,六個人大聲叫嚷,誰也聽不見旁人叫些甚麼。過得一會,變成四個人呼叫,接著只賸下三人。到後來只有段譽一人大叫:「壓死我啦,快放開我,我不逃了。」他每呼叫一聲,胸口鬱悶便似稍減,當下不住口的呼叫,聲雖嘶而力不竭,越叫越響亮。

  忽聽得有人大聲叫道:「那婆娘偷了我孩兒去啦,大家快追!你們四人截住大門,你們三人上屋守著,你們四人堵住東邊門,你們五個堵住西邊門。別……別讓這婆娘抱我孩子走了!」雖是發號施令,語音中卻充滿著驚惶。

  段譽依稀聽得似是左子穆的聲音,腦海中立時轉過一個念頭:「甚麼女人偷了他的孩兒去啦?啊,是木姑娘救我來啦,偷了他兒子,要換她的丈夫。來個走馬換將,這主意倒是不錯。」當即住口不叫。一定神間,便覺郁光標抓住他手腕的五指已然鬆了,用力抖了幾下,壓在他身上的七人紛紛跌開。

  他登時大喜:「他們師父兒子給木姑娘偷了去,大家心慌意亂,再也顧不得捉我了。」當即從人堆上爬了出來,心下詫異:「怎地這些人爬在地下不動?是了,定是怕他們師父責罰,索性假裝受傷。」一時也無暇多想這番推想太也不合情理,拔足便即飛奔,做夢也想不到,七名無量劍弟子的內力已盡數注入他的體內。

  段譽三腳兩步,便搶到了屋後,甚麼「既濟」、「未濟」的方位固然盡皆拋到了腦後,「輕雲蔽月,流風回雪」的神姿更加只當是曹子建的滿口胡柴,當真是急急如喪家之犬,忙忙似漏網之魚,眼見無量劍群弟子手挺長劍,東奔西走,大叫:「別讓那婆娘走了!」「快奪回小師弟回來!」「你去那邊,我向這邊追!」心想:「木姑娘這『走馬換將』之計變成了『調虎離山』,更加妙不可言。我自然要使那第三十六計了。」當下鑽入草叢,爬出十餘丈遠,心道:「我這般手腳同時落地,算是『凌波微爬』,還是甚麼?」

  耳聽得喊聲漸遠,無人追來,於是站起身來,向後山密林中發足狂奔。奔行良久,竟絲毫不覺疲累,心下暗暗奇怪,尋思:「我可別怕得很了,跑脫了力。」於是坐在一棵樹下休息,可是全身精力充沛,惟覺力氣太多,又用得甚麼休息?

  心道:「人逢喜事精神爽,到後來終究會支持不住的。『震』卦六二:『勿逐,七日得。』今天可不正是我被困的第七日嗎?『勿逐』兩字,須得小心在意。」當下將積在膻中穴的內力緩緩向手太陰肺經脈送去,但內力實在太多,來來去去,始終不絕,運到後來,不禁害怕起來:「此事不妙,只怕大有凶險。」反正胸口窒悶已減,便停了運息,站起身來又走,只想:「我怎地去和木姑娘相會,告知她我已脫險?左子穆的孩兒可以還他了,也免得他掛念兒子,提心吊膽。」

  行出里許,乍聽得吱吱兩聲,眼前灰影幌動,一隻小獸迅捷異常的從身前掠過,依稀便是鍾靈的那隻閃電貂,只是牠奔得實在太快,看不清楚,但這般奔行如電的小獸,定然非閃電貂不可。段譽大喜,心道:「鍾姑娘到處找你不著,原來你這小傢伙逃到了這裏。我抱你去還給你主人,她一定喜歡得不得了。」學著鍾靈吹口哨的聲音,噓溜溜的吹了幾下。

  灰影一閃,一隻小獸從高樹上急速躍落,蹲在他身前丈許之外,一對亮晶晶的小眼骨碌碌地轉動,瞪視著他,正便是那隻閃電貂。段譽又噓溜溜的吹了幾下,閃電貂上前兩步,伏在地下不動。

  段譽叫道:「乖貂兒,好貂兒,我帶你去見你主人。」吹幾下口哨,走上幾步,閃電貂仍是不動。段譽曾摸過牠的背脊,知牠雖然來去如風,齒有劇毒,但對主人卻十分順馴,見牠靈活的小眼轉動不休,甚是可愛,吹幾下口哨,又走上幾步,慢慢蹲下,說道:「貂兒真乖。」緩緩伸手去撫牠背脊,閃電貂仍然伏著不動。段譽輕撫貂背柔軟光滑的皮毛,柔聲道:「乖貂兒,咱們回家去啦!」左手伸過去將貂兒抱了起來。

  突然之間,雙手一震,跟著左腿一下劇痛,灰影閃動,閃電貂已躍在丈許之外,仍是蹲在地下,一雙小眼光溜溜的瞪著他。段譽驚叫:「啊喲!你咬我。」只見左腿褲腳管破了一個小孔,急忙捋起褲筒,見左腿內側給咬出了兩排齒印,鮮血正自滲出。

  他想起神農幫幫主司空玄自斷左臂的慘狀,只嚇得魂不附體,只叫:「你……你……怎麼不講道理?我是你主人的朋友啊!哎唷!」左腿一陣酸麻,跪倒在地,雙手忙牢牢按住傷口上側,想阻毒質上延,但跟著右腿酸麻,登時摔倒。他大驚之下,雙手撐地,想要站起,可是手臂也已麻木無力。他向前爬了幾步,閃電貂仍一動不動的瞧著他。

  段譽暗暗叫苦,心想:「我可實在太也鹵莽,這貂兒是鍾姑娘養熟了的,只聽她一人的話。我這口哨多半也吹得不對。這……這可如何是好?」明知給閃電貂一口咬中,該當立即學司空玄的榜樣,揮刀斬斷左腿,但手邊既無刀劍,也沒司空玄這般當機立斷的剛勇,再者剛學會了「凌波微步」,少了一腿,只能施展「凌波獨腳跳」,那可無味得緊了。

  只自怨自艾得片刻,四肢百骸都漸漸僵硬,知道劇毒已延及全身,到後來眼睛嘴巴都合不攏來,神智卻仍然清明,心想:「我這般死法,模樣實在太不雅觀,這般張大了口,是白癡鬼還是饞鬼?不過百害之中也有一利,木姑娘見到我這個光屁股大嘴僵屍鬼,心中作嘔,悲戚思念之情便可大減,於她身子頗有好處。」

  猛聽得江昂、江昂、江昂三聲大吼,跟著噗、噗、噗聲響,草叢中躍出一物,段譽大驚:「啊喲,萬毒之王『莽牯朱蛤』到了。那兩人說一見此物,全身便化為膿血,那便如何是好?」跟著便想:「胡塗東西?一灘膿血跟光屁股大口僵屍相比,那個模樣好看些?當然是寧為膿血,毋為醜屍。」但聽江昂、江昂叫聲不絕,只是那物在己之右,頭頸早已僵直,無法轉頭去看,卻是欲化膿血而不可得。好在噗、噗、噗響聲又作,那物向閃電貂躍去。

  段譽一見,不禁詫異萬分,躍過來的只是一隻小小蛤蟆,長不逾兩寸,全身殷紅勝血,眼睛卻閃閃發出金光。牠嘴一張,頸下薄皮震動,便是江昂一聲牛鳴般的吼叫,如此小小身子,竟能發出偌大鳴叫,若非親見,說甚麼也不能相信,心想:「這名字取得倒好,聲若牯牛,全身朱紅,果然是莽牯朱蛤。但既然如此,一見之下化為膿血的話便決計不對。『莽牯朱蛤』這個名字,定是見過牠的人給取的。一灘膿血又怎能想出這個貼切的名字來?」

  閃電貂見到朱蛤,似乎頗有畏縮之意,轉頭想逃,卻又不敢逃,突然間縱身撲起。朱蛤嘴一張,江昂一聲叫,一股淡淡的紅霧向閃電貂噴去,閃電貂正躍在空中,給紅霧噴中,當即翻身摔落,一撲而上咬住了朱蛤的背心。段譽心道:「畢竟還是貂兒厲害。」不料心中剛轉過這個念頭,閃電貂已仰身翻倒,四腿挺了幾下,便即一動不動了。

  段譽心中叫聲「啊喲!」這閃電貂雖然咬「死」了他,他卻知純係自己不會馴貂、鹵莽而為之故,倒也沒怨怪這可愛的貂兒,眼見牠斃命,心下痛惜:「唉,鍾姑娘倘若知道了,可不知有多難過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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