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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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鍾萬仇臉現喜色,嘶啞著嗓子道:「當真?你從來沒見過……沒見過阿寶的面?」段譽道:「我來到這裏,前後還不到半個時辰。」鍾萬仇裂開了大嘴巴,呵呵呵的笑了幾聲,說道:「對,對,阿寶已有十年沒出谷去了,十年之前,你還只八九歲年紀,自然不能……不能……不能……」但兀自提著段譽不放。 鍾夫人臉上一陣暈紅,道:「快放下段公子!」鍾萬仇忙道:「是,是!」輕輕放下段譽,突然臉上又是布滿疑雲,說道:「段公子?段公子?你……你爹爹是誰?」 段譽心想:「我若再說謊話,倒似是有甚虧心事一般。」昂然道:「我剛才沒跟鍾夫人說實話,其實不該隱瞞。我名叫段譽,字和譽,大理人氏。我爹爹的名諱上正下淳。」 鍾萬仇一時還沒想到「上正下淳」四字是甚麼意思,鍾夫人顫聲道:「你爹爹是……是段……段正淳?」段譽點頭道:「正是!」 鍾萬仇大叫:「段正淳!」這三字當真叫得驚天動地,霎時間滿臉通紅,全身發抖,叫道:「你……你是段正淳這狗賊的兒子?」 段譽大怒,喝道:「你膽敢辱罵我爹爹?」 鍾萬仇怒道:「我為甚麼不敢?段正淳,你這狗賊,混賬王八蛋!」 段譽登時明白:他在谷外漆上「姓段者入谷殺無赦」九個大字,料想他必是恨極了我爹爹,才遷怒於所有姓段之人,凜然道:「鍾谷主,你既跟我爹爹有仇,就該光明正大的了斷此事。你有種就去當面罵我爹爹,背後罵人,又算甚麼英雄好漢?我爹爹便在大理城中,你要找他,容易得緊,幹麼只在自己門口豎塊牌子,說甚麼『姓段者入谷殺無赦』?」 鍾萬仇臉上青一陣、紅一陣,似乎段譽所說,句句打中了他的心坎,只見他眸子中兇光猛射,看來舉手便要殺人,呆了半晌,突然間砰砰兩拳,將兩張椅子打得背斷腳折,跟著飛腿踢出,板壁上登時裂出個大洞,叫道:「我不是怕鬥不過你爹爹,我……我是怕……怕你爹爹知道……知道阿寶住在這裏……」說到這句話時,聲音中竟有嗚咽之意,雙手掩面,叫道:「我是膽小鬼,我是膽小鬼!」猛地發足奔出,但聽得砰嘭、拍啦響聲不絕,沿途撞倒了不少架子、花盆、石櫈。 段譽愕然良久,心道:「我爹爹知道你夫人住在這裏,那又怎樣了?難道便會來殺了她麼?」但想自己所說的言語確是重了,刺得鍾萬仇如此傷心,深感歉仄,轉過頭來,只見鍾夫人正凝望著自己。 鍾夫人和他目光相接,立即轉開,蒼白的臉上霎時湧上一片紅雲,又過一會,低聲問道:「段公子,令尊這些年來身子安好?一切都順遂罷?」 段譽聽她問到自己父親,當即站直身子,恭恭敬敬的答道:「家嚴身子安健,托賴諸事平安。」 鍾夫人道:「那就很好。我……我也……」 段譽見她長長的睫毛下又是淚珠瑩然,一句話沒說完便背過身子,伸袖拭淚,不由得心生憐惜,安慰她道:「伯母,鍾谷主雖然脾氣暴躁些,對你可實是敬愛之極。你兩位姻緣美滿,小小言語失和,伯母也不必傷心。」 鍾夫人回過頭來,微微一笑,說道:「你這麼一點兒年紀,又懂得甚麼姻緣美滿不美滿了。」 段譽見她這一笑頗有天真爛漫之態,心中一動,登時想起了鍾靈,目光轉過去瞧放在小几上的鍾靈那對花鞋,心想:「鍾姑娘給那山羊鬍子抓住了,便一刻時光也是難過,得趕快去救她才是。」說道:「晚生適才言語無禮,請伯母帶去向谷主謝罪,這就請谷主啟程,去相救令愛。」 鍾夫人道:「外子忙著接待他遠道而來的朋友,確實是難以分身。公子剛才想必已經聽到了,這幾個朋友行為古怪,動不動便出手殺人,倘若對待他們禮數稍有不周,難免後患無窮。嗯,事到如今,我隨公子去罷。」段譽喜道:「伯母親自前去,再好也沒有了。」想起鍾靈說過的一句話,問道:「伯母能治得閃電貂之毒麼?」鍾夫人搖了搖頭,道:「我不能治。」段譽猶豫道:「這個……那麼……」 鍾夫人回進臥室,匆匆留下一張字條,略一結束,取了一柄長劍懸在腰間,回到堂中,說道:「咱們走罷!」當先便行。 段譽順手將鍾靈那對花鞋揣入懷中。鍾夫人黯然搖頭,想說甚麼話,終於忍住不說。 *** 兩人一走出樹洞,鍾夫人便加快腳步,別瞧她嬌怯怯的模樣,腳下卻比段譽快速得多。 段譽終是不放心,說道:「伯母既不會治療貂毒,只怕神農幫不肯便放了令愛。」 鍾夫人淡淡的道:「誰要他們放人?神農幫膽敢扣留我女兒,要脅於我,那是活得不耐煩了。我不會救人,難道殺人也不會麼?」 段譽不禁打了寒噤,只覺她這幾句輕描淡寫的言語之中,所含殺人如草芥之意,實不下於那岳老三兇神惡煞的行逕。 鍾夫人問道:「你爹爹一共有幾個妾侍?」段譽道:「沒有,一個也沒有。我媽媽不許的。」鍾夫人道:「你爹爹很怕你媽媽嗎?」段譽笑道:「也不是怕,多半是由愛生敬,就像谷主對伯母一樣。」鍾夫人道:「嗯,你爹爹是不是每天都勤練武功?這些年來,功力又大進了罷?」段譽道:「爹爹每天都練功的,功力怎樣,我可一竅不通了。」鍾夫人道:「他功夫沒擱下,我……我就放心了。你怎地一點武功也不會?」 兩人說話之間,已行出里許,段譽正要回答,忽聽得一人厲聲喊道:「阿寶,你……你到那兒去?」段譽回過頭來,只見鍾萬仇從大路上如飛般追來。 鍾夫人伸手穿到段譽腋下,喝道:「快走!」提起他身子,疾竄而前。段譽雙足離地,在鍾夫人提掖之下,已然身不由主。二前一後,三人頃刻間奔出數十丈。鍾夫人輕功不弱於丈夫,但她終究多帶了個人,鍾萬仇漸漸追近。又奔了十餘丈,段譽覺到鍾萬仇的呼吸竟已噴到後頸。突然嗤的一聲響,他背上一涼,後心衣服給鍾萬仇扯去了一塊。 鍾夫人左手運勁一送,將段譽擲出丈許,喝道:「快跑!」右手已抽出長劍向後刺去。憑著鍾萬仇的武功,這一劍自是刺他不中,何況鍾夫人絕無傷害丈夫之意,不過意在阻他追趕。不料她一劍刺出,只覺劍身微微受阻,劍尖竟已刺中了丈夫胸口。 原來鍾萬仇不避不讓,反而挺胸迎劍。 鍾夫人大吃一驚,急忙回頭,只見丈夫一臉憤激之色,眼眶中隱隱含淚,胸口中劍處鮮血滲出,顫聲道:「阿寶,你……終於要離我而去了?」 鍾夫人見這一劍刺中他胸口正中,雖不及心,但劍鋒深入數寸,丈夫生死難料,惶急之下,忙拔出長劍,撲上去按住他的劍創,但見血如泉湧,從手指縫中噴了出來。 鍾夫人怒道:「我又不想傷你,你為甚麼不避?」鍾萬仇苦笑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要離我而去,我……還不如死了的好。」說著連連咳嗽。鍾夫人道:「誰說我離你而去?我出去幾天就回來的。我是去救咱們女兒。我在字條上不寫得明明白白的嗎?」鍾谷主道:「我沒見到甚麼字條。」鍾夫人道:「唉,你就是這麼粗心。」三言兩語,將鍾靈被神農幫擒住的事說了。 段譽見到這等情形,早嚇得呆了,定了定神,忙撕下衣襟,手忙腳亂的來給鍾萬仇裹傷。鍾萬仇忽地飛出左腿,將他踢了個觔斗,喝道:「小雜種,我不要見你。」對鍾夫人道:「你騙我,我不信。明明是他……是他來叫你去。這小雜種是他兒子……他還出言羞辱於我……」說著大咳起來,這一咳,傷口中的血流得更加厲害了,向段譽道:「上來啊,我雖身上受傷,卻也不怕你的一陽指!上來動手啊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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