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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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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家洛越看越是驚疑,再看下去:「弟子未入本派武學堂奧,即便下山,只因掛念徐女恩情,塵緣不能割捨,待歸故鄉,驚悉徐女之父竟已將女嫁於當地豪族陳門。弟子傷痛之際,夜入陳府探視。仗師門所授武藝,為一己私情而擅闖民居,此所犯戒律一也。及後徐女隨夫移居都門,弟子戀念不捨,三年後復去探望,是夜適逢徐女生育,得一男兒,紛紜之中,弟子僅在窗外張望數眼。四日後弟子重去,徐女神色倉皇,告以所生之子已為四皇子胤禎掉去,歸還者竟為一女。未及竟談,樓外突來雍邸血滴子四人,皆為高手,顯為胤禎派來視察者,想是陳府如有人洩露機密,即殺之滅口。弟子驚而逃逸,為其追及,激戰中弟子額間中刀受傷,拚死盡殺血滴子,回樓暈倒。徐女以內衣為弟子裹傷。所呈血衣,即為該物。弟子預聞皇室機密,顯露少林武功,為師門惹禍,此所犯戒律二也。」 陳家洛讀到這裏,拿著母親的舊衣,不禁淚如泉湧,過了一會,再讀下去:「……此後十餘年間,弟子雖在北京,但潛心武學,不敢再與徐女會面。及至雍正暴斃,乾隆接位。弟子推算年月,知乾隆即為徐女之子,心恐雍正陰險狠毒,預遣刺客加害徐女滅口,故當夜又入陳府,藏於徐女室內。是夜果來刺客兩人,皆為弟子所殺,並在其身上搜出雍正遺旨,現一併呈上。」 陳家洛翻到最後,果見黃摺末端粘著一張字條,上面寫著:「如朕大歸之時,陳世倌及其妻徐氏未死,速殺之。」正是雍正親筆,字後蓋著小小朱印,是篆文「武威」兩字。陳家洛曾聽義父說起,雍正手下養著一批密探刺客,號稱「血滴子」,專為皇帝幹暗殺的勾當。雍正密令血滴子殺人,便以「武威」朱印為記。心想:「那時義父武功已經極高,兩名血滴子自然不是他敵手,他為了救我姆媽,連我爸爸也無意中救了,想必雍正知他在世之時,我父母決計不敢吐露此事,是以一直忍到死後。」 再讀摺子:「乾隆大抵不知此事,是以再無刺客遣來。但弟子難以放心,乃化裝為傭,在陳府操作賤役,劈柴挑水,共達五年,確知已無後患,方始離去。弟子以名門弟子,大膽妄為,若為人知,不免貽羞師門,敗壞少林清譽,此弟子所犯戒律三也。」 陳家洛看到這裏,眼前一片模糊,過去種種不解之事:母親為甚麼要自己隨義父出走,母親為甚麼寫了給自己的遺書又復燒毀,為甚麼母親去世之後義父即傷心而死,對母親遺書上「威逼嫁之陳門」,「半生傷痛」等零碎字句,登時全都瞭然,只覺一股說不出的滋味,不知是痛心,還是憐惜?心想義父為了保護姆媽,居然在我家甘操賤役五年之久,實是情深義重。其時我年稚幼,不知家中數十傭僕之中,竟然有此一位一代大俠。 出了一會神,拭淚再看:「弟子犯此三大戒律,深自惶恐,謹將經過始末,陳於恩師座前,跪求開恩發落。」于萬亭的供詞至此而止,下面是兩行硃筆的批文,想是他師父所寫的了,文曰:「于萬亭犯三戒律,如幡然悔改,皈依三寶,則我佛十惡尚恕,豈不恕此乎?若戀塵緣,不能具大智慧力斬斷情絲,則立即逐出我派。願好自為之,善哉善哉!」摺子到這裏,以後就沒有文字了。 陳家洛心想:「總是我義父心頭放不下我姆媽,不能出家為僧,終於被革出少林派。他自知過失在己,因此我師父邀集江湖好漢來給他出頭評理,他要一力推辭。」 這時心裏疑團盡解,抬起頭來,只見天邊曉星初沉,東方已現曙色,於是吹滅燭火,將各物仍然包入黃布,提了布包,關上櫃門,慢慢出院,只見迎面一尊彌勒佛笑容可掬,俯視著出院之人。心想:「當年我義父被逐出山門,從戒持院出來之時見到這尊佛像,不知心裏是何滋味?」一路經過五殿,各殿闃無一人。 出得最後一殿時,周仲英、陸菲青,及紅花會群雄一齊迎上。眾人心神不定,等候了半夜,見他安然無恙,手中提著布包,俱各大喜,等走近時,卻見他神態疲憊,雙目紅腫,又都感驚異。陳家洛把經過約略說了,只是於義父和母親一段情誼,有關名節,卻不明言,又道:「這裏的事已經了結,咱們就去找那兩名鷹爪,還要給七哥報仇。」眾人稱是。周仲英陪陳家洛入內向天虹、天鏡兩位禪師辭行,收拾起行。 剛出寺門,周綺忽然臉色蒼白,險些暈倒。周仲英忙扶她入內休息,想是懷孕之身,旅途勞頓,前日又在方家大飲一場,動了胎氣,少林寺精通醫理的僧人給她一搭脈,說不能再行長途跋涉,須得就地靜養,等待生產,周綺到此地步也只有苦笑點頭了。眾人一商量,決定周仲英夫婦師徒及徐天宏五人留著相陪照料,待她產後將息康復,再來京師會齊。周仲英在寺西五里處租了幾間民房居住。陸菲青、陳家洛等一行取道北行。 *** 群雄在德化大鬧之後,不敢再行入城。晚間文泰來、衛春華、余魚同、心硯四人改裝進城探訪,不但瑞大林與成璜的消息打探不到,方家也已舉家避禍,不知逃奔到那裏去了。 一路向北,這天到了山東泰安,在分舵中得報刑堂香主石雙英從北京趕到。群雄一聽大喜,忙迎出去。心硯奔上前去,叫道:「十二爺,那奸賊死啦!」石雙英一楞。心硯又道:「張召重,張召重!」石雙英喜道:「張召重死了?」心硯道:「正是,給餓狼吃得乾乾淨淨。」石雙英不及細問,向陳家洛等眾人行過了禮,進入內堂。陳家洛道:「十二哥,你傷勢可全好了?」石雙英道:「多謝總舵主掛懷,已全好了。陸老前輩、總舵主、各位哥哥一路辛苦。」陳家洛道:「京裏可有甚麼消息?」 石雙英神色黯然,道:「京裏倒沒事。我是趕來稟報木卓倫老英雄全軍覆沒的訊息。」陳家洛大驚失色,站起身來,定了定神,問道:「甚麼?」群雄無不震驚。駱冰道:「咱們離開回部之時,兆惠的殘兵敗將在黑水營被圍得水洩不通,清兵怎又會得勝?」 石雙英歎了一口氣,道:「清軍突然增兵,從南疆開來大批援軍,與被圍的兆惠殘部內外夾擊。據逃出來的回人說,那時霍青桐姑娘正在病中,不能指揮。木卓倫老英雄和他兒子力戰而死,霍青桐姑娘下落不明。」陳家洛心中一痛,跌坐在椅。陸菲青道:「霍青桐姑娘一身武藝,清軍兵將怎能傷害於她?」 陳家洛等都知這是他故意寬慰,亂軍之中,一個患病的女子如何得能自保?駱冰問道:「霍青桐姑娘有個妹子,回人叫她為香香公主,你可聽到她的消息麼?」說著使眼色。石雙英會意,但又不能憑空捏造,只得道:「這倒沒聽見。她既是著名人物,如有損傷,京都必有傳聞。我在京裏沒聽到甚麼,想必沒事。」 陳家洛豈不知眾人是在設詞相慰,說道:「兄弟入內休息一會。」眾人都道:「總舵主請便。」陳家洛入內之後,駱冰對心硯道:「你快進去照料。」心硯急奔進去。眾人想到木卓倫和霍阿伊竟爾戰死,雖然保鄉衛土,捐軀疆場,也自不枉了一世豪傑,但總不免為之傷感。霍青桐姊妹生死未卜,想來也是凶多吉少了。大家心情沮喪,默默無言。 過不多時,陳家洛掀簾而出,說道:「咱們快吃飯,早日趕到北京去吧。」群雄見他忽然開朗,都感詫異。陸菲青低聲對文泰來道:「以前我見你們總舵主總有點兒女情長,英雄氣短。這番如此看得開,放得下,真乃是領袖群倫的豪傑,這個我真的服了。」文泰來大拇指一翹,加緊吃飯。 一路上群雄見陳家洛強作笑語,但神色日見憔悴,都感憂急,卻也難以勸慰。不一日到了北京。石雙英已在雙柳子胡同買下一所大宅第。無塵、常氏雙俠、趙半山、楊成協五人已先在宅中相候。眾人約略談過別來情由。 陳家洛道:「趙三哥,請你帶同心硯去見白振。你把皇帝給我的『來鳳』琴和四嫂盜來的玉瓶送了去,要白振轉呈,皇帝就知咱們來了。」趙半山與心硯遵囑而去,過了半日,回來覆命。心硯道:「我和趙三爺……」趙半山笑道:「怎麼還是爺不爺的?」心硯道:「是了。我和趙三……趙三哥到白振家裏找他。今兒他沒當值,正在家裏,見了三哥的名帖,忙迎出來,拉著我們到前門外喝了好一陣子酒,才放我們回來,著實親熱。」陳家洛點點頭,心知白振是感念自己在錢塘江邊救他一命,是以與前全然不同了。 次日一早,白振過來回拜,與趙半山寒暄了一陣,然後求見陳家洛,神態甚是恭謹,悄聲道:「皇上命我領陳公子進宮。」陳家洛進:「好,請白老前輩稍待片刻。」入內與陸菲青等商議。眾人都說該當嚴加戒備,以防不測。當下陸菲青、無塵、趙半山、常氏雙俠、衛春華等六人隨陳家洛進宮。文泰來率領餘人在宮外接應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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