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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九


  風聲起處,陳家洛又打滅五炷線香。大痴連揮兩下,九燭齊熄。燭火一滅,黑暗中香頭火光看得越加清楚,那就易取準頭。陳家洛心想:「正該如此,我怎麼沒想到?」九顆棋子分三次擲出,直奔燭頭,只聽叮叮叮一陣響,燭火毫無動靜,九顆棋子都在半途被大痴打了下來,不覺一呆,大痴卻乘機打滅了四炷線香。待他再發,陳家洛也擲棋子去迎擊念珠,但因自己這邊燭火已滅,香頭微光,怎照得清楚細小的念珠?對方五顆念珠只擊中了兩顆,其餘三顆卻又打滅了三炷香。

  對比之下,大痴已勝了九燭二香,他以念珠極力守住九枝燭火,一面乘隙滅香,再交鋒數合,又多勝了十四炷香。陳家洛出盡全力,也只打滅了兩枝蠟燭。他心裏一急,大痴乘勢直攻,一口氣打滅了十九炷香。

  陳家洛見對面燭火輝煌,自己這邊只剩下寥寥二十多炷香,心想:「難道第三殿便闖不過去?」危急中忽然想起趙半山的飛燕銀梭,當下看準方位,把三顆棋子猛力往牆邊擲去。大痴見他亂擲,暗笑畢竟是年輕人沉不住氣,一輸就大發脾氣。那知三顆棋子在牆上一碰,反彈轉來,一顆落空,餘下兩顆把兩枝燭火打滅。大痴吃了一驚,不由得喝采。

  陳家洛如此接連發出棋子,撞牆反彈,大痴無法再守住燭火,好在他已佔先了數十枝香,這時再不去理會對方滅燭,雙手連揮,加緊滅香。突然間殿中一片黑暗,陳家洛已將蠟燭盡行打熄,但他這一邊點燃的線香卻也只剩下七枝,對面卻點點星火,何逾三數十枝,正自氣沮,忽聽大痴叫道:「陳當家的,我暗器打完啦,大家暫停,到拱桌上拿了再打。」

  陳家洛一摸衣囊,也只剩下五六粒棋子,只聽大痴道:「你先拿吧。」陳家洛走到拱桌之前,靈機一動,心想:「這是大事所繫,只好耍一下無賴了。」左手兜起長衫下襟,右手在拱桌桌面上一抹,把桌上全部暗器都胸入衣襟,躍回己方,笑道:「一、二、三,我要發暗器啦。」大痴撲到桌邊伸手一摸,桌上空空如也。陳家洛鐵蓮子、菩提子一連串射將出去,片刻之間,把對面地下的香火滅得一星不留。

  大痴手中沒有暗器,眼睜睜的無法可施,哈哈大笑,道:「陳當家的,真有你的,這叫做鬥智不鬥力!你勝了,請吧!」陳家洛道:「慚愧,慚愧。在下本已輸了,只因事關重大,出於無奈,務請原諒。」大痴大師脾氣甚好,不以為忤,笑道:「後面兩殿是我兩位師叔把守,我兩位師叔武功深湛,還請小心。」陳家洛道:「多謝大師指點。」心下感激,再入內殿。

  裏面一殿也是燭火明亮,殿堂卻較前面三殿小得多。殿中放了兩個蒲團,達摩院首座天鏡禪師盤膝坐在左側蒲團上,見陳家洛進來,起立相迎,道:「請坐吧!」陳家洛不知他要如何比試,依言坐上右側蒲團,心想大癲、大痴已如此功力,天鏡是他師叔,又是達摩院首座,武功之精,不言可喻,自己多半不是敵手,只好隨機應變了。

  天鏡禪師身材極高,坐在蒲團上比常人也矮不了多少,兩頰深陷,全身似乎無肉,瞧上去不怒自威。天鏡道:「你連過三殿,足見高明。雖然你義父已不屬少林門下,但說來你總是晚輩,我也不能跟你平手過招。這樣吧,你能和我拆十招不敗,就讓你過去。」陳家洛站起施禮,道:「請老禪師慈悲。」天鏡哼了一聲,道:「請坐,接著!」陳家洛剛坐上蒲團,只覺一股勁風當胸撲到,忙運雙掌相抵,只和他手掌一碰,立覺猛不可當,如是硬接,勢非跌下蒲團不可,忙使招「分手」,想把勁力引向一旁消解。那知天鏡的掌力剛猛無儔,「分手」竟然粘他不動,只得拚著全身之力,強接了這招。

  陳家洛這一招雖然接住了,但已震得左膀隱隱作痛。天鏡禪師叫道:「第二招來了。」陳家洛不敢再行硬架,待得掌到,身子一偏,反拳攔打他臂彎,這是「百花錯拳」中的妙著,敵人勢須收掌相避。不料天鏡右臂「橫掃千軍」,肘彎倏地對準他拳面橫推過來。這一下來勢快極,陳家洛拳力未發,已被對方肘部抵住,忙腳上使勁,身子直拔起來,避開了這一推,落下來仍坐在蒲團之上。天鏡見他變招快捷,能坐著急躍,點了點頭,反掌回抓。

  陳家洛見他一招招越來越是厲害,心想這十招只怕接不完,忽聽鐘聲鏜鏜,原來天已微明,寺中撞動巨鐘,心念一動,左掌輕飄飄的隨著鐘聲拍了過去。天鏡「咦」了一聲,回掌撥開。陳家洛使出在玉峰中學到的掌法,迴旋如意,隨著鐘聲一掌一掌的拍去。天鏡全神貫注,出掌相敵,拆到鐘聲止歇,陳家洛收掌道:「再拆下去,晚輩接不住了。」

  天鏡道:「好好,已拆了四十餘招,果然掌法精妙,請吧。」陳家洛站起身來,正要走動,突然一晃,立足不穩,忙扶壁站住,只覺眼前金星亂閃。天鏡扶他坐下,說道:「你最初硬接我第一招時傷了氣,靜靜的調勻一下呼吸,不礙事。」陳家洛閉目坐在蒲團上,依言運氣,過了一會,這才內息順暢,但雙掌雙臂都已微腫,隱隱脹痛,心想這位老禪師真個厲害。天鏡道:「你這路掌法是那裏學來的?」陳家洛說了。天鏡道:「西域有此精妙掌法,令我大開眼界。你如一上來就用這掌法,手臂也不會受傷了。」

  陳家洛道:「弟子受了傷,最後一殿是一定闖不過去了,求老禪師指點明路。」天鏡道:「過不去,就回頭。」陳家洛心想:「釋家叫人回頭,我們豪俠之輩卻講究一往無前,死而不悔。」於是行了個禮,鼓勇踏入後殿。

  一進門,吃了一驚,原來裏面是小小一間靜室,少林寺方丈天虹禪師端坐禪床,心想天鏡已如此厲害,天虹是少林寺第一高手,自己如何能敵?這靜室甚是窄隘,比試的一定不是拳腳暗器之類,多半是較量內功,那更無取巧餘地了,正自驚疑不定,天虹禪師合十躬身,說道:「請坐。」陳家洛在禪床一邊坐了。見兩人之間有張小几,几上小香爐中檀香青煙裊裊上升,對面壁上掛著一幅白描的寒山拾得圖,寥寥不多幾筆,卻畫得兩位高僧神采栩栩。

  天虹禪師沉吟了一會,道:「從前有一人善於牧羊,以至豪富,可是這人生性慳吝,不肯用錢……」陳家洛聽他忽然講起故事來,不覺大為詫異,當下凝神傾聽,聽他繼續講道:「有一人很是狡詐,知他愚魯,而且極想娶妻,就騙他道:『我知道有一女子十分美貌,替你娶做妻子吧。』牧羊人很是喜歡,給了他許多財物。過了一年,那人又道:『你妻子已給你生了一個兒子。』牧羊人從未見過妻子,但聽說已生兒子,更加高興,又給了他許多財物。後來那人又道:『你兒子已經死啦!』牧羊人大哭不已,萬分悲傷。」陳家洛頗務雜學,聽他說到這裏,已知是引述佛家宣講大乘法的《百喻經》,聽他又道:「其實世上的事無不如此,皇位、富貴,便如那牧羊人的妻子兒子一般,都是虛幻。又何必苦費心力以求,得了為之歡喜,失了為之悲傷呢?」

  陳家洛道:「從前有一對夫婦,有三個餅。每人各吃了一個,剩下一個。兩人約定,誰先說話,誰就沒餅吃。」天虹聽他也在引述《百喻經》,點了點頭。陳家洛接著道:「兩人僵住了不說話。不久有一個賊進來,把他們家裏的財物都拿了。夫婦倆因有約在先,眼睜睜的瞧著不說話。那賊見他們如此,大了膽子,就在丈夫面前侵犯他的妻子。丈夫仍然不理。妻子忍不住叫了起來。賊人拿了財物逃走了。那丈夫拍手笑道:『好啊,你輸啦,餅歸我吃。』」天虹禪師本來就知這故事,但聽到此處,也不禁微笑。陳家洛道:「為了一點小小的安閒享樂,反而忘卻了大苦。為了口腹之慾,卻不理會賊子搶己財物,侵犯自己親人。佛家當普渡眾生,不能忍心專顧一己。」

  天虹嘆道:「諸行無常,諸法無我。人之所滯,滯在未有。若託心本無,異想便息。」陳家洛道:「眾生方大苦難。高僧支道林曾有言道:桀紂以殘害為性,豈能由其適性逍遙?」天虹知他熱心世務,決意為生民解除疾苦,也甚敬重,說道:「陳當家的滿腔熱血,可敬可佩。老衲再問一事,就請自便。」陳家洛道:「請老禪師指點迷津。」

  天虹道:「從前有個老婆婆,臥在樹下休息,忽有大熊要來吃她。老婆婆繞樹奔逃,大熊伸掌至樹後抓拿,老婆婆乘機把大熊兩隻前掌捺在樹幹之上,熊就不能動了,但老婆婆也不敢放手。後來有一人經過,老婆婆請他幫忙,一同殺熊分肉。那人信了,按住熊掌。老婆婆脫身遠逃,那人反而為熊所困,無法脫身。」陳家洛知他寓意,說道:「救人危難,奮不顧身,雖受牽累,終無所悔。」天虹拂塵一舉,道:「請進吧。」陳家洛跨下禪床,躬身行禮,說道:「弟子擅闖重地,方丈恕罪。」天虹點了點頭。陳家洛轉身入內,只聽身後數聲微微嘆息之聲。

  轉過長廊,來到一座殿堂,殿中點著兩支巨燭,微微搖晃,四壁都是一座座的木櫃,櫃上貼著黃紙標籤。他拿了燭台,一路找去,找到了「天」字輩的木櫃,打開櫃門,見有三個黃布包袱,左首一個包袱上硃筆寫著「于萬亭」三字,不覺手一晃動,數滴燭油濺了出來,當下鎮懾心神,輕輕將包袱提出,心中默祝,解了開來。

  包中是一件繡花的男人背心,還有一件撕爛了的白布女衣,上面點點斑斑,似乎都是血跡,年深日久,早已變黑,此外便是一個黃紙大摺。陳家洛打開摺子,登時心中酸痛,上面寫的正是他義父的筆跡。

  陳家洛從頭讀起:「福建莆田少林寺院門下第二十一代天字輩俗家弟子于萬亭帶罪敬白。弟子出身農家,自幼貧苦,從小與左鄰徐家女兒潮生相識,兩人年長後甚相親愛……」陳家洛讀到這裏,心中突突亂跳,想道:「難道義父犯規之事和我姆媽有關?」再看下去:「……我二人後來私訂終身,約定弟子非徐女不娶,徐女非弟子不嫁。先父過世後,連年天旱,田中沒有收成,弟子出外謀生,蒙恩師慈悲,收在座下。繳上繡花背心,乃弟子離鄉時徐女所贈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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