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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〇


  白馬比毛驢高出一半,阿凡提仰頭問李沅芷道:「大姑娘,你為甚麼整天不高興呀?」李沅芷忽然想起,這位怪俠雖然假作痴呆,其實聰明絕倫,回人有甚麼為難之事,向他請教,立即應手而解,便道:「鬍子叔叔,對付不識好歹的人,你有甚麼法子?」阿凡提道:「我拿鐵鍋往他頭上一罩,你就一劍。」李沅芷搖頭道:「不成,比如說他是你很……很親近的人。你待他越是好,他越是發驢子脾氣。」阿凡提一扯鬍子,已瞭然於胸,笑道:「我天天騎驢子,對付笨驢的倔脾氣,倒很有幾下子。不過這法子可不能隨便教你。」

  李沅芷柔聲道:「鬍子叔叔,要怎樣才能教呀?」阿凡提道:「咱們還得打個賭,你贏了我才教。」李沅芷笑道:「好呀,咱們再來賽跑。」阿凡提道:「賭別的吧,賽跑你準輸。」取出驢尾來一晃,道:「我不會再上你當啦。」李沅芷道:「你不信就試試。」阿凡提道:「好,瞧你又有甚麼鬼門道。」指著前面的一個小市鎮道:「誰先到第一間屋子誰贏!」李沅芷道:「好呀,鬍子叔叔,你又輸了!」雙腿微微一挾,一提韁,那白馬如箭離弦,騰空竄出。

  阿凡提負起驢子,發足追來。這白馬是數世一見的神駒,這一發力奔馳,直如雷轟電掣一般,他如何追趕得上?還沒追得一半路,白馬已奔到市鎮。阿凡提放下驢子,呵呵大笑道:「又上了這小妮子的當。我雖知這是匹好馬,那想得到竟有這麼快。」

  徐天宏等見他如此武功,盡皆驚佩,一頭幾十斤的小驢負在背上並不為奇,奇的是他腳下竟如此神速,若非這匹寶馬,尋常坐騎非給他追上不可。

  穿過市鎮,行不多時,驀地裏白馬一陣長嘶,騰躍狂奔。李沅芷大驚勒韁,竟然約束不住。眾人見白馬發狂,都吃了一驚,散開了追趕攔截。只見白馬直向大漠中急衝,奔到幾個人面前,陡然停住,李沅芷下馬與他們說話。遠遠望去,那些是甚麼人卻瞧不清楚。突然那白馬又回頭馳來,奔到半途,徐天宏與余魚同認出馬上之人已換了駱冰,心中大喜,忙迎上去。雙方走近,見後面是文泰來、衛春華、章進、心硯四人,最後一人白髮蒼蒼,背負長劍,拉住了李沅芷的手在不住詢問,竟是武當派前輩綿裏針陸菲青。原來那白馬戀主,又有靈性,遠遠望見駱冰,就沒命的奔去。

  余魚同搶到陸菲青跟前,雙膝跪下,叫了聲:「師叔!」伏地大哭。陸菲青伸手扶起,淚水也不禁撲簌簌的流了下來,嗚咽道:「我得知你師父的噩耗之後,連日連夜趕來,途中與文四爺他們遇上,他們也正在追捕這奸賊……你放心,咱爺兒倆定要給你師父報仇!」當下雙方廝見了。文泰來等都掛慮陳家洛的安危。

  眾人到市鎮打尖,阿凡提去買驢子,李沅芷悄悄跟在後面。阿凡提也不理她,自行選了一頭高頭健驢,身高幾有原來那頭沒尾驢的兩倍。阿凡提把沒尾驢折價讓給了驢販,笑道:「官帽害死了這笨驢,可不能讓這畜生再戴了。」把官帽摔在地下,踏得稀爛。李沅芷等他付了銀兩,替他牽過驢子,笑吟吟的和他並肩而行。

  阿凡提道:「我從前養了一頭毛驢,那脾氣真是倔得嚇人。我要牠走,牠偏偏站住,要牠站著呢,這傢伙又給你打個圈兒。有一天呀,我要牠拉了車兒上磨坊去,就只這麼幾十步了,那知忽然說甚麼也不肯走啦。越是趕,越是後退,哄也不行,打也不行,管牠叫親爺爺親奶奶呢,也不成,你猜我怎麼辦?」李沅芷知他在妙語點化,當下用心傾聽,不敢嬉笑,道:「你老人家總有法子。」阿凡提笑道:「好呀,大姑娘想女婿,甚麼也肯,本來叫我鬍子叔叔,現今可叫『你老人家』啦!」李沅芷臉一紅,道:「我是說你的驢子呀!」

  阿凡提道:「不錯,不錯。後來我一想,成啦!我拉這笨驢轉了個身,磨坊在東,我讓驢子朝著西邊,然後使勁的趕,牠仍是一步一步的倒退,退呀退的,這可到了磨坊啦。」李沅芷喃喃自語:「你要牠往東,牠偏偏往西……那麼你就要牠往西。」阿凡提一豎拇指,道:「不錯,就是這麼辦。後來哪,我又想出了一個法兒。」李沅芷忙問:「甚麼?」阿凡提道:「我在鞭子上掛了一個胡蘿蔔,伸在笨驢前面。笨驢想吃胡蘿蔔,不住向前走,一直走了幾十里路,到了我要牠去的地方,這才把胡蘿蔔給牠吃。」李沅芷立時領悟,笑道:「多謝你老人家指教。」阿凡提笑道:「現下你去找你的胡蘿蔔吧!」

  李沅芷尋思:「余師哥最想得到的,是甚麼東西?剛才他見到我師父,哭成這個樣子,那麼對他最要緊的,莫過於殺張召重給馬師伯報仇了。這麼說來,得想法子去殺張召重。」轉念一想:「張召重武藝高強,我又怎殺得了他?再說,就算殺了,他也只是感激我而已,不會像驢子望著胡蘿蔔那樣,一路追個不停。」又想:「我小時候見到傭人的兒子玩泥娃娃,哭著要,他不肯給,我偏偏一定要。這鬍子叔叔說得不錯,我越是對他好,他越是避開我。以後倒不如冷冷淡淡的,等他覺得我好時,再讓他來嘗嘗苦苦求人的滋味。驅趕倔脾氣的笨驢,就得用大鬍子叔叔的法子。」心下打算已定,真的對余魚同不理不睬起來。駱冰與徐天宏冷眼旁觀,都覺奇怪。阿凡提只是拉著大鬍子微笑。

  阿凡提換了腳力,行得快了數倍,一行人蹄踏黃沙,途隨白馬,來到白玉峰前。那白馬對狼群猶有餘怖,到了進入古城的歧道處,就停步不前了。駱冰一再驅趕,白馬無論如何不肯再前行一步。袁士霄道:「狼群大隊曾聚在這裏,咱們循著狼糞一路尋進去吧。」眾人見到狼糞甚多,想到陳家洛的安危,都是心焦如焚。駱冰下了白馬,與文泰來共乘一騎。

  曲曲折折的走了半天,忽聽得腳步聲響,歧路上轉出四個人來,當先一人正是張召重。徐天宏一聲呼哨,連同衛春華、章進、心硯一齊散開,往四人後路抄去。張召重斗見群雄,一驚非小,尤其看到師兄陸菲青,登時臉色蒼白,額上冷汗直冒。余魚同手揮金笛,便要撲上去拚命。袁士霄左手抓住他臂膀輕輕一拉,余魚同身不由主的退回。

  袁士霄指著張召重罵道:「前幾天和你相遇,還道你是武當派的一位高手,那知竟是個無惡不作的匪類,連自己師兄也忍心害了。爽爽快快,給我自己了斷吧。」

  張召重見對方至少有五人和自己功力相若,有的甚至在自己之上,以力相拚,必無倖理,當下硬起頭皮,道:「我這邊只有四人,你們依多為勝,張某死在此地,又何足為恥?」袁士霄大怒,心想:「那三人能力敵群狼,倒也都是硬手,他們四人齊上,我一人可對付不了,但有大鬍子相幫,那也成了。」哼了一聲,說道:「要殺你這惡徒,也用得著依多取勝?你們四人一齊上來,我只和這大鬍子兄弟兩人接著。你們四個傢伙只要能和我們兩人打個平手,就放你走路。」

  張召重向阿凡提注目打量,見他面容黝黑,一叢大鬍子遮住了半邊臉,笑得雙眼瞇成了兩條縫,不似身懷絕技的高人,心想:「這姓袁的確是武功驚人,遠勝於我,難道這大鬍子回人也厲害之極?關東三魔中有一人相助,我或可和這姓袁的打成平手,餘下兩人對付這個回子,想來也行了。」身處此境,也已不容他有何異言,便道:「那麼我們就試一試,請袁……袁大俠手下容情。」袁士霄厲聲道:「我手下是毫不容情的。」轉頭對阿凡提道:「大鬍子,在這許多新朋友面前,咱哥兒倆可別出醜了。」阿凡提道:「我鄉下佬見官,有點兒怯,只怕不成。」身子一晃,也沒見他抬腿動足,已下了驢子。張召重見他身法,驀地想起,原來就是那晚在墓地中搶他帽子的怪人,不覺凜然一驚。

  袁士霄叫道:「都上來吧。用心打,別打主意想逃,在我老兒手下可跑不了。」

  哈合台走上一步,對袁士霄說:「袁大俠於我三兄弟有救命大恩,我們萬萬不敢接你老人家的招。再說,我們跟這姓張的也只相會,並無交情,犯不上為他助拳。」他見張召重行為卑鄙,早就老大瞧他不起,只是他此刻猝遇眾敵,再要出言損他,未免有討好對方、自圖免禍之嫌,是以只說到此處為止。三魔並排站在一旁,竟是擺明了置身事外。

  袁士霄眉頭一皺,說道:「他們不肯動手,只剩下了你一個,那怎麼辦?我三十歲那一年,曾向祖師爺立過重誓,從此而後,決不跟人單打獨鬥。」說著向天山雙鷹瞥了一眼。原來他當年生怕自己妒火焦焚、狂性大發之下,竟會將陳正德打死,是以立此重誓,約束自己,當下又道:「大鬍子,只有麻煩你了。」

  阿凡提解下背上鍋子,笑道:「好吧,好吧,好吧。」呼的一聲,鍋子當頭向張召重罩到。張召重向左躍開,凝神瞧他使的是甚麼兵刃,只見黑黝黝,圓兜兜,一面凹進,一面凸出,凸的一面還有許多煤煙,竟像是隻鐵鍋。阿凡提笑道:「你心裏一定在想:這是甚麼呀?倒像是隻鍋子。跟你說,這正是一隻鍋子。你們清兵無緣無故的到回部來,打爛了許多鍋子,害得我們回人吃不了飯。好哇,現今鍋子來打清兵啦!」語聲未畢,又是一鍋向張召重當頭罩下。

  張召重一招「仙鶴亮翅」,倏地斜穿閃過,回手出掌,向對方肩頭打到。阿凡提身子微挫,左手在鍋底一擦,一手煤煙往他臉上抹去。

  張召重自出道以來,身經百戰,從未遇到過這樣的怪人,只見他右手提鍋,左手抹煙,腳步歪歪斜斜,不成章法,然而自己攻出的兇狠招數,卻每次都被他輕易避開,那裏敢有絲毫怠忽,當下展開無極玄功拳,抱元歸一,全身要害守得毫無漏洞。道路本極狹窄,地下又是山石嶙峋,兩人擠在這凶險之地,攻守拒擊,登時鬥得激烈異常。袁士霄歎道:「奸賊呀奸賊,憑你這身功夫,本也是難得之極的了,若不是心地如此歹毒,我老頭子忍不住要起愛才之心。」余魚同忙道:「不行,老爺子,不行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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