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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四


  那少女回到林中帳篷,拿了乾糧和使用物品,牽了一匹紅馬過來。這馬全身上下如火炭般紅,並無半根雜毛,腿長膘肥,也是匹良駒。陳家洛去牽了白馬。那少女道:「你這匹馬很好。咱們走吧!」一躍上馬,體態輕盈。她當先領路,沿著溪流徑往南行。

  那少女道:「你到了漢人的地方,漢人對你好不好呀?」陳家洛道:「有的好,有的壞,不過好的多。」這時本想說明自己乃是漢人,但見她毫無猜疑的神情,一時倒說不出口。那少女問起漢人地方的風土人情,陳家洛揀有趣的說了一些,她聽得憨憨的出了神。

  這天將到傍晚,行到了一座大山之側,那少女一抬頭,忽然驚叫起來。陳家洛依著她目光望去,只見半山腰裏峭壁之上,生著兩朵海碗般大的奇花,花瓣碧綠,四周都是積雪,白中映碧,加上夕陽金光映照,嬌艷華美,奇麗萬狀。

  那少女道:「這是最難遇上的雪中蓮啊,你聞聞那香氣。」陳家洛果然聞到幽幽甜香,從峭壁上飄將下來,那花離地約有二十餘丈,仍然如此芬芳馥郁,足見花香之濃。那少女望著那兩朵花,戀戀不捨的不願便走。

  陳家洛知她心中愛極,說道:「你想要麼?」那少女歎了一口氣,道:「走吧,咱們今日見到了雪中蓮,聞到了花香,那也是很大福氣了。」陳家洛微微一笑,忽然縱身離鞍,向峭壁上躍去。那少女驚叫起來:「喂,你幹麼啊?」

  陳家洛這時凝神屏氣,全神貫注,已聽不到她的叫聲。他丹田中一股內息提在胸腹之間,以自己輕功是否能上得峭壁,實無把握,但這時渾沒計及生死,手腳並用,緩緩的攀上了十多丈,再向上時,峭壁上積雪都結了冰,滑溜不堪,幾次失足,都是以輕功借勢旁竄,才沒落下。爬到離花還有丈許之地,峭壁忽然整塊凸出,在下面看來並不明顯,要爬上去卻絕無可能。心想:「難道到了這裏,仍然功虧一簣?」靈機一動,從懷裏取出珠索,看準花旁一塊凸出的山石,拋了上去纏住了。這時劍盾已拿在左手,右手拉著珠索一使勁,凌空躍起,看準地點,落在雪中蓮之旁,左手劍盾牢牢按在堅冰之中,這才長長吁了口氣,只覺幽香中人欲醉,於是輕輕把兩朵大花折下,交在左手,以劍盾護住。

  下去時看似艱險,於身有武功之人卻甚容易,他沿著峭壁直溜下去,溜得太快時劍盾便在山石上一按,稍阻下墮之勢,到離地三四丈時,雙腳在峭壁上一撐,如一隻大鳥般撲下來,輕飄飄的落在少女馬前,拋下劍盾珠索,微微一笑,雙手將兩朵蓮花捧到她面前。

  那少女伸出一雙纖纖素手來接住了。陳家洛見她的手微微顫動,抬頭望她臉時,只見珍珠般的眼淚滾了下來,有幾滴淚水落在花上,輕輕抖動,明澈如朝露。陳家洛不明白她為甚麼流淚,卻也不問。

  兩人默默無言的上馬走了一陣,陳家洛心想:「我今日真如傻了一般,也不知為甚麼,她想要那花,我就不顧性命的去給她取來。」回頭瞧那峭壁,但見峨然聳立,氣象森嚴,自己也不禁心驚。忽覺全身一片冰涼,原來攀上峭壁時大汗淋漓,濕透衣衫,這時汗水冷了,手足也隱隱酸軟。那少女的至美之中,似乎蘊蓄著一股極大的力量,教人為她粉身碎骨,死而無悔。

  天色將黑時,兩人在河旁的一塊大石下歇宿。那少女生了火,把帶著的乾黃羊烤熟,切開了與他共吃。她一直不說話,陳家洛也不敢開口,好似一說話便褻瀆了這聖潔的情景。那少女默默望了他一眼,忽然奔出數十步,俯伏在地,向神禱祝。火光熊熊,映著她背影,四下寂靜,只有雪中蓮的香氣暗暗浮動。

  那少女站起身來時,笑容滿臉,走回來說道:「你不怕摔死嗎?」陳家洛道:「那時沒想到會不會摔死,就怕摘不到你心愛的那兩朵花。」那少女微微一笑,分了一朵雪中蓮給他,道:「這朵給你。」

  陳家洛本想推辭,但她溫婉柔和的一句話,卻似是最嚴峻的命令一般,教人無法違抗,便接了過來,暗忖:「要是紅花會眾兄弟見到,他們總舵主竟這般乖乖的聽一個女孩子的話,不知會怎樣想?」

  那少女問道:「你學過武功是不是?怎麼能爬到那樣高的山崖上去?」陳家洛聽她語氣,知她全不會武,因此竟沒看出自己一身上乘的輕身功夫,說道:「其實也不怎樣難的,只要膽子大一些,也就成了。」那少女不知這是謙辭,想了一會,讚歎道:「啊,你真勇敢!」

  她隨即告訴他,自己從小在草原上牧羊,最愛花草。她說:「有許多許多好看的花,開在草地上。你一眼望出去,鮮花一直開到天邊。我寧可不吃羊肉,也要吃花。」陳家洛奇道:「花也可吃麼?」那少女道:「當然啦,我從小吃到現在。爸爸和哥哥本來不許,可是我一個人出來牧羊,他們又管我不著。後來見我吃了沒事,也就不管啦!」陳家洛本來想說:「怪不得你像花一樣好看。」可是這句話衝到口邊,又縮了回去。坐在那少女身旁,只覺得一陣陣淡淡幽香從她身上滲出,明明不是雪中蓮的花香,也不是世間任何花香,只覺淡雅清幽,甜美難言,心想:「不見她搽甚麼脂粉,怎麼這般香?而世上脂粉之中,又那有如此優雅的香氣?」正自神魂顛倒,突然一驚,想到禮法之防,不由得稍稍坐開了些。

  那少女覺察到了他辨別香氣的神態,嫣然一笑,說道:「想是因為我愛吃花,所以自幼兒身上就有股氣味,你不喜歡嗎?」陳家洛給她問得面紅過耳,吶吶的說不出話來,轉念一想:「這姑娘天真爛漫,心地坦白,我如再以世俗之見相待,反不夠光明磊落了。」這麼一想,登覺心中光風霽月,再無蠍蠍螫螫之態,和她暢談起來。

  那少女說的儘是草原上牧羊、採花、看星、覓草,以及女孩子們的遊戲鬧玩。陳家洛自離家之後,一直與刀槍拳腳為伍,這些嬰嬰宛宛之事早已忘得乾淨,此時聽她娓娓說來,真有不知人間何世之感。那少女說了一陣,抬頭望天,只見耿耿銀河橫列天際,牛女雙星,夾河相對。

  陳家洛指著織女星道:「這是一個女子。」又指著牽牛星道:「這是一個男人。」那少女很感興味,道:「你講這故事給我聽。」於是陳家洛把牛郎織女的故事說給她聽了。那少女仰望銀河,見雙星隔河相望,不能相會,登感鬱鬱,說道:「從前瞧見喜鵲,覺得黑黑的挺不好看,向來不喜歡,那知道牠們這麼好,會造橋給牛郎織女相會。以後我一定多餵些東西給牠們吃。」

  陳家洛道:「天上兩個仙人雖然一年只會一次,可是他們千千萬萬年都能相會,比凡人數十年就要死去,又好得多了。」那少女點點頭。陳家洛道:「漢人有個詩人,做了一個歌兒,講這件事的。」於是把秦觀那闋〈鵲橋仙〉的詞譯成了回語。

  那少女聽到「金風玉露一相逢,便勝卻人間無數」,以及「柔情似水,佳期如夢」,「兩情若是久長時,又豈在朝朝暮暮」這幾句時,眼中又有了晶瑩的淚珠,默默不語,望著火光,過了一會,悄悄說:「漢人真聰明,會編出這樣好的歌兒來。」

  大漠上一到夜晚,氣候便即奇冷,陳家洛找了些枯草樹枝,生旺了火,兩人裹著毯子,各自睡了。兩人睡處相隔很遠,然而陳家洛在夢中似乎盡聞到那少女身上的幽香。

  ***

  次晨又行,向西走了四日,已到塔里木河邊。這天下午,忽然南面山邊出現了兩名回人的騎兵。那少女迎上去和他們講了幾句話,回人行禮退開。

  那少女回來對陳家洛道:「滿洲兵已佔了阿克蘇和烏什,木卓倫老英雄他們已退到了葉爾羌,這裏去還有十多天路程呢。」陳家洛聽得清兵得勝,甚是憂慮。那少女道:「剛才那兩個大哥說,滿洲兵人多,咱們只好一路西退,叫他們糧草接濟不上,在這大戈壁裏餓得要命,沒力氣打仗。」

  陳家洛本來擔心霍青桐的安危,聽了此言,心想回人大隊西退,諒來清兵一時也奈何他們不得,只要乾隆停戰的敕命一到,兆惠自會退兵。現下霍青桐離中土萬里,又是在大軍環擁之中,決不怕滕一雷等區區三人尋仇,這麼一想,便即寬慰。

  兩人曉行夜宿,言笑不禁,日益融洽。陳家洛內心似乎隱隱盼望:「最好這條路永遠走不到盡頭,就這樣走一輩子。」但這個念頭卻想也不敢去想,心頭一現此意,向那純潔無邪的少女望了一眼,登感自慚形穢,但覺自己一介凡夫俗子,能陪得她同行數日,已是非份之福,豈可更有他求?

  這天傍晚,眼見太陽將要在天邊草原隱沒,突然忽喇一聲,一隻小鹿從樹叢中跳了出來。那少女嚇了一跳,隨即拍手嘻笑,叫道:「一隻小鹿,一隻小鹿!」那小鹿生下不久,稚弱異常,呷呷的叫了兩聲,又跳回樹叢。

  那少女跟過去瞧,突然退了回來,輕聲道:「那邊有人!」陳家洛湊到樹叢邊一望,只見五名清兵正圍著在剝切一頭大鹿。小鹿在他們身邊繞來繞去,不住悲鳴,那頭被打死的大鹿定是牠母親了。一名清兵罵道:「他媽的,連你一起吃了!」站起身來,彎弓搭箭,對準小鹿要射。小鹿不知奔逃,反越走越近。

  那少女驚呼一聲,從樹叢中奔了出來,擋在小鹿面前,叫道:「別射,別射!」那清兵一驚,待看清楚時,見那少女光艷不可逼視,不由得退了一步。其餘四名清兵也都站了起來。這時陳家洛也早躍出,站在少女身旁相護。那少女俯身抱起小鹿,摸著牠柔軟的皮毛,柔聲說道:「你媽媽給人打死了,真可憐。」側著頭親親牠,恨恨的望了清兵一眼,轉過身走出樹叢。

  五名清兵議論了幾句,忽然齊聲發喊,挺刀追來。那少女也發足奔跑,要跑到馬邊。清兵的一名把總呼喝口令,五人分散了包抄上來。

  陳家洛拉住少女的手,說道:「別害怕,我打死這些壞人,給小鹿的媽媽報仇。」那少女這時對他已全心全意的信任,雖想一個人要抵敵對方五人只怕不易,但他既然說了,就沒絲毫懷疑,抱著小鹿,靠在他身邊。陳家洛伸手輕撫小鹿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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