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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三


  又走了兩日,途中見到幾個牧人,一問之下,卻都是哈薩克族人。他們只知滿清大軍來了之後,回部大隊人眾都往西退走,卻不知退往何處。

  徬徨無計,只得縱馬向西,信蹄所之,不加控馭,每天奔馳三四百里。如此走了四日,眼見皆是黃沙,天色蒙暗,不知盡頭。

  這日天氣忽然熱了起來,大漠之中氣候變化劇烈,往往一日之內數歷寒暑。本來水囊中的水都結了薄冰,這時卻越走越熱,烈日當空,人馬身上都是汗水,他想找個陰涼所在休息,四顧茫茫,儘是沙丘,只得馳到一個大沙丘的背日處,打開水袋喝了三口,也讓白馬喝了三口,雖然奇渴難當,卻不敢多喝,只怕附近找不到水源,喝完了水那可是死路一條。

  人馬休息了一個時辰,上馬又行。正走得昏昏沉沉、人困馬乏之時,忽然白馬仰起頭來,向天空嗅了幾嗅,振鬣長嘶,轉過身來,向南奔馳,陳家洛知道此馬頗具靈性,便也由牠。奔不多時,沙丘間忽然出現了稀稀落落的鐵草,再奔一陣,地下青草漸多。陳家洛知道前面必有水源,心中大喜。那白馬這時精神大振,四蹄如飛。不一會,已聽得淙淙水聲。

  轉眼之間,面前出現一條小溪,白馬奔到溪邊,陳家洛跳下馬來,見水清見底,撫摸馬背,笑道:「多虧你找到這條小溪,咱們一起喝吧!」俯身溪邊,掬了一口水喝下,只覺一陣清涼,直透心肺。那水甘美之中還帶有微微香氣,想必出自一處絕佳的泉水。溪水中無數小塊碎冰互相撞擊,發出清脆聲音,叮叮咚咚,宛如仙樂。那馬喝了幾口水後,長嘶一聲,跳躍了數下,也是說不出的歡喜。

  陳家洛飲足溪水,心曠神怡,胸襟爽朗,回顧身上滿是沙塵,於是捲起褲腳,踏入水中,把頭臉手腳洗了個乾淨,再把馬牽過,給牠洗刷一遍。然後在兩隻皮袋中裝滿了水。冰塊閃耀之中,忽見夾雜有花瓣飄流,溪水芳香,當是上游有花之故,心想:「沿溪上溯,或許遇得到人,能問到霍青桐的行蹤。」於是騎上了馬,沿溪水向上遊行去。

  漸行溪流漸大。沙漠中的河流大都上游水大,到下游時水流逐漸被沙漠吸乾,終於消失。他久住回疆,也不以為奇,但見溪旁樹木也漸漸多了。縱馬急馳了一陣,溪水轉彎繞過一塊高地,忽然眼前一片銀瀑,水聲轟轟不絕,匹練有如自天而降,飛珠濺玉,頓成奇觀。

  在這荒涼的大漠之中突然見此美景,不覺身神俱爽,好奇心起,想看看瀑布之上更有甚麼景色,牽馬從西面繞道而上。轉了幾個彎,從一排參天青松中穿了出去,登時驚得呆了。

  眼前一片大湖,湖的南端又是一條大瀑布,水花四濺,日光映照,現出一條彩虹,湖周花樹參差,雜花紅白相間,倒映在碧綠的湖水之中,奇麗莫名。遠處是大片青草平原,無邊無際的延伸出去,與天相接,草地上幾百隻白羊在奔跑吃草。草原西端一座高山參天而起,聳入雲霄,從山腰起全是皚皚白雪,山腰以下卻生滿蒼翠樹木。

  他一時口呆目瞪,心搖神馳。只聽樹上小鳥鳴啾,湖中冰塊撞擊,與瀑布聲交織成一片樂音。呆望湖面,忽見湖水中微微起了一點漪漣,一隻潔白如玉的手臂從湖中伸了上來,接著一個濕淋淋的頭從水中鑽出,一轉頭,看見了他,一聲驚叫,又鑽入水中。

  就在這一剎那,陳家洛已看清楚是個明艷絕倫的少女,心中一驚:「難道真有山精水怪不成?」摸出三粒圍棋子扣在手中。

  只見湖面一條水線向東伸去,忽喇一聲,那少女的頭在花樹叢中鑽了起來,青翠的樹木空隙之間,露出皓如白雪的肌膚,漆黑的長髮散在湖面,一雙像天上星星那麼亮的眼睛凝望過來。這時他那裏還當她是妖精,心想凡人必無如此之美,不是水神,便是天仙了,只聽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:「你是誰?到這裏來幹麼?」

  說的是回語,陳家洛雖然聽見,卻似乎不懂,怔怔的沒作聲,一時縹緲恍惚,如夢如醉。那聲音又道:「你走開,讓我穿衣服!」陳家洛臉上一陣發燒,疾忙轉身,竄入林中。

  他坐在地下,心中突突發跳,暗想:「難道這只是個尋常的回人少女?她裸著身子在湖中洗澡,我居然看見了還不避開,咳,真是不該。」他十分不好意思,就想馬上逃開,但想好容易見到了人,怎不問問她霍青桐的資訊,一時委決不下。忽然湖那邊傳來了嬌柔清亮的歌聲:

  「過路的大哥你回來,
  為甚麼逃得快?口不開?
  人家洗澡你來偷看,
  我問你喲,
  這樣的大膽該不該?」

  歌聲輕快活潑,想見唱歌的人頰邊含有笑意。

  陳家洛聽她歌中含意嘲弄多於責怪,於是慢慢走回湖邊,緩緩抬頭,只見湖邊紅花樹下,坐著一個全身白衣如雪的少女,長髮垂肩,正拿著一把梳子慢慢梳理。她赤了雙腳,臉上髮上都是水珠。陳家洛一見她的臉,一顆心又是怦怦而跳,暗想:「天下那有這般美女?」只見她舒雅自在的坐在湖邊,明艷聖潔,儀態不可方物,白衣倒映水中,落花一瓣一瓣的掉在她頭上、衣上、影子上。他平時瀟灑自如,這時竟吶吶的說不出話來。

  那少女向他嫣然一笑,招手要他走近。陳家洛用回語說道:「在下路過此地,天熱口渴,忽然遇到這條清涼的溪水,找到了這裏。不料無意衝撞了姑娘,實是無心之過,還請原諒。」說著行了一禮。那少女見他說得斯文,又是一笑,唱了起來:

  「過路的大哥那裏來?
  你過了多少沙漠多少山?
  你是大草原上牧牛羊?
  還是趕了駝馬做買賣?」

  陳家洛知道回人喜愛唱歌,平時說話對答,常以歌唱代替,出口成韻,風致天然,自己雖在大漠多年,但每日勤練武功,卻沒學到這項本事。他不知這少女的來歷,不願把自己的事據實以告,說道:「我從東邊來,原是在關內趕駱駝做生意的,現今有件要事,要找一個人,要向姑娘打聽。」

  那少女見他不會唱歌,微微一笑,也就不唱了,問道:「你叫甚麼名字?」陳家洛道:「我叫阿密特。」那是回人最常用的男人名字。那少女笑道:「好吧,那麼我叫愛西翰。」那也是回人女子中最多用的名字,有如漢人的芬芳貞淑之類。

  那少女又道:「你要找誰?」陳家洛道:「我要找木卓倫老英雄。」那少女微微一怔,說道:「你識得他麼?找他有甚麼事?」陳家洛道:「我識得他。我還識得他的兒子霍阿伊和女兒霍青桐。」

  那少女道:「你在那裏見過他們?」陳家洛道:「他們到中原去奪還聖經,我剛巧遇著。」那少女道:「這就是了,你坐下吧,我去拿點東西給你吃。」她赤著雙腳,奔進樹叢中,不一會拿來一個碧綠的哈密瓜,一大碗馬乳酒,遞給了他。陳家洛謝了,先喝一口馬乳酒,甚覺甘美。那少女又遞給他一把小銀刀,剖開瓜來,瓜肉如黃色緞子一般,咬了一口,香甜爽脆,汁液勝蜜。

  那少女問道:「你找木卓倫老爺子有甚麼事?」陳家洛聽她語氣,對木卓倫很是尊敬,問道:「木卓倫老英雄是姑娘一族的麼?」那少女點點頭。陳家洛道:「他們在奪還聖經時殺了幾名鏢師,現今鏢師的朋友要來報仇。我得知訊息,趕來報信,好教他們防備。」

  那少女本來一直笑口吟吟,聽了這話,登現關懷之色,忙問:「來報仇的人很厲害麼?人很多麼?」陳家洛道:「人倒不多,不過武藝很好。但咱們只要事先有備,也不必怕。」那少女放了心,笑道:「那麼我馬上領你去,路上得走好幾天呢。」她一面梳髮結辮,一面道:「滿清大軍無緣無故的來打咱們,男人都打仗去啦,我和姊妹們在這裏瞧著牲口。天氣熱,我下湖洗澡,那想到這裏還有你這個男人躲著。」陳家洛見她說話時天真爛漫,毫無機心,而玉容麗色,生平連做夢也想像不到,此情此境,非復人間,一時不由得痴了。

  那少女梳完了頭,拿起一隻牛角來嗚嗚的吹了幾下,便有幾個回族女子騎馬從草原上奔來。那少女迎上去,和她們說了一陣,想來總是說要領他到木卓倫那裏,要她們幫同照料牲口之意。那幾個女子不住打量陳家洛,甚感好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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