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書劍恩仇錄 | 上頁 下頁
一〇一


  文泰來把余魚同拉過,一齊躍到殿左。余魚同叫道:「四哥,你……」文泰來道:「受傷了嗎?」余魚同道:「沒有。」文泰來道:「好,咱哥倆今日打個痛快。」余魚同還想說話,宋天保和覃天丞已各挺兵刃撲了上來。

  文泰來一見二人身法,知是辰州言家拳一派中人,他本就嫉惡如仇,這幾個月來又遭到生平從所未有的屈辱,這時下手再不容情,身子一晃,已竄到了宋覃兩人背後。兩人兵刃尚未砸下,敵人忽已不見,正要收招轉身,後領已被抓住。彭三春站得最近,三節棍「毒蛇出洞」,向文泰來後心點來。文泰來雙手抓住兩人,陡然轉身,把兩人提著打了個圈子,大喝一聲,猶如晴空打了個霹靂。彭三春一驚,三節棍嗆啷啷一聲掉在地下。大喝聲中,文泰來雙臂平舉,用力合攏,覃宋兩人頭蓋碰頭蓋,砰的一聲,撞得血肉模糊,腦漿迸裂。

  文泰來毫不停手,提起兩具屍體向敵人擲去,顧金標等躍開避過。言伯乾畢竟師徒關心,伸手接住了覃天丞,卻沒餘裕想到是具屍體。這只是剎那間之事,彭三春嚇得糊塗了,手足無措,既不拾棍,也不逃開。文泰來踏上一步,左手反手一拳,彭三春舉臂擋格,喀喇一聲,臂骨早斷。文泰來左手已順勢抓住他胸衣。彭三春情急拚命,飛起鴛鴦連環腿,向他胸口踢來。文泰來右手如風,一把抓住他左腳,左手推下,右手上舉,把他倒提起來。顧金標和言伯乾雙雙來救。文泰來又是猛喝一聲,雙手用力向地下打樁般一錘,彭三春頭蓋撞在佛殿的青石板上,焉得不碎?這兩招迅速已極,彭三春本來是連環雙腿,左腳踢出,右腳隨上,那知頭蓋撞破之後,右腳方才踢出。

  奔雷手大展神威,頃刻間連斃三敵,眼見顧金標和言伯乾左右攻來,知道這兩人乃是勁敵,迥非適才三人可比,忽地退後一步,順手舉起供桌上的一隻大香爐,向顧金標猛擲過去。這香爐重達七八十斤,加上這急擲之勢,顧金標那裏敢接,忙斜身閃避。香爐急擲之勢不停,直向滕一雷飛去。滕一雷被顧金標遮住目光,等他躍開時,香爐已到眼前。哈合台急叫:「老大,留神!」滕一雷不及避讓,提起獨腳銅人猛力一擊,只見砰的一聲大響,石香爐被擊成數塊,石屑香灰四處亂飛。

  這時言伯乾和文泰來已交上了手。余魚同搶起一個鼓槌,站在文泰來身後衛護。滕顧兩人臉上都被石屑擦傷數處。顧金標挺叉上前,正要加入戰團,文泰來身法如風,在言伯乾臉前虛晃一掌,倏地搶到了哈合台身邊。他觀看情勢,雖然已斃三人,仍是敵眾我寡,而且其餘五人武功似乎均非泛泛,必須出其不意再傷數人,才能取勝。他見哈合台與韓文沖兩人站得較遠,突然縱身過去,發掌打向哈合台後心。

  哈合台一矮身,讓開了這掌,反手勾拿敵腕。文泰來見他手法快捷,「咦」了一聲,左掌橫過他面門,斜擊對方項頸。哈合台又是一低頭,伸手抓他手腕。文泰來見他每招出手都是擒拿手,可是手法甚怪,頗感驚奇。

  哈合台和文泰來拆了兩招,兩次都沒勾住他手腕,這本是他百不失一的絕技,心中一驚,蓬的一聲,背上已中了一掌。文泰來見這一掌居然沒能將他打倒,更是驚奇,卻不知哈合台雖在遼東多年,仍是依照蒙古人習俗,穿著牛皮背心。

  這一掌如中敗革,文泰來還道他練有奇特功夫,哈合台卻也一直痛到了前心,突往地下一坐,伸臂來抓文泰來腰側。文泰來右掌翻過,「電母照鏡」,橫擊對方臉頰。哈合台一側頭,已抓住他右腕,抬手把他甩起,正要擲向地下,忽然手腕一麻,半身酸軟。

  余魚同見文泰來遭危,大驚上來搶救,剛縱出一步,忽見文泰來落在地上,已把哈合台夾在腋下,原來文泰來順手點中了他的穴道,反手擒住,雙手一送,將他直砸了出去。余魚同急叫:「四哥,那是朋友!」哈合台頭前腳下,平平向巨鐘撞去。滕一雷和顧金標站在門口,搶來相救已然不及。

  文泰來聽余魚同一叫,倏然如箭般撲上去,去勢竟比哈合台飛身撞出更快,便在千鈞一髮之際,伸手抓住他右足皮靴,硬生生的抓了回來,左掌在他「肩井穴」一拍一揉,拉起站住,說道:「啊,是朋友,對不住。」哈合台死裏逃生,怔怔的站在當地。滕一雷和顧金標突見文泰來救了盟弟性命,本來雙雙撲上拚命,忽地收住,滕一雷把哈合台扶在一旁。

  余魚同叫道:「小心後面!」文泰來猛覺腦後風生,回身一個掃堂腿,不避不讓,先踢敵人。言伯乾雙手鋼環叮噹一碰,和身躍起,右環護身,左環平身,掃向文泰來腰骨,將要掃到,忽地收住,右環陡然發了出去。文泰來大喝一聲,伸手奪環。

  這次仇人相見,不見死活不收手,佛殿中燈火黯淡,如來佛俯首低眉,望著座前兩人狠惡拚鬥。余魚同靠在佛像一旁,滕一雷、顧金標、哈合台、韓文沖四人站在門口,面向殿裏。大殿上橫著三具屍首,都是頭蓋破裂,血肉模糊。言伯乾見滕一雷等居然並不上前相助,心中憤怒異常,把雙環使得呼呼風響。

  他拳法上固有獨得之秘,在這對雙環上也是下了數十年苦功。文泰來和他拆了十餘招,見他攻守嚴密,動作迅捷,頗有法度,猛喝一聲,雙掌翻飛,拳法已變。每一拳掌之出都是猛喝一聲,或先呼喝而掌隨至,或拳先出而聲後發,或拳聲齊作,或有聲無拳,喝聲和掌法拳招搓揉一起,身法愈快,喝聲愈響,神威逼人,言伯乾漸見不支。

  文泰來這路「霹靂掌」的掌風喝聲之中,隱隱蓄有風雷之勢。言伯乾支撐到此刻,已是全身大汗淋漓,雙臂發麻,雙環交叉,退後一步,他知文泰來必定搶攻,果然對方毫不放鬆,踏步發掌。言伯乾雙環「白燕剪尾」,右環本來在左,左環本來在右,這時驀地向兩旁豁開,眼見敵人一條前臂便要被雙環砸斷。那知文泰來將計就計,伸掌直按向他胸前。言伯乾知道這一掌如被按上了不死也傷,只得回過左環,擋在胸前,右環反砸敵肩。文泰來大喝一聲,五指一彎,已抓住鋼環,跟著飛快繞到敵人身後。言伯乾呆得一呆,右環也已被抓住。文泰來用力扳轉,言伯乾雙手彎了過來,如不放手,雙手立斷,只得鬆了十指,一對鋼環已落入對方手中,疾忙向前縱出三步,方才回身。

  文泰來喝道:「還你的!」雙環向他擲去。這一下勁道大得出奇,言伯乾雖見兵刃飛回,然而耳聽風聲勁急,眼見鋼環來勢凌厲,若是伸手去接,手指非折斷不可,忙向右閃避,噹噹兩聲大響,雙環嵌入了巨鐘。滕一雷、顧金標等不自禁的同聲喝采。

  言伯乾忽然兩目上翻,雙臂平舉,僵直了身子,一跳一跳的縱躍過來,行動儼如殭屍。這是言家拳中的一路奇門武功,混合了辰州祝由科的懾心術而成。他雙目如電,勾魂懾魄的射向敵人,兩臂直上直下的亂打,膝頭雖不彎曲,縱跳卻極靈便。文泰來和他目光一接,機伶伶的打個冷戰,心中一震,急忙轉頭,展開霹靂掌,接戰他這江湖上罕見的「殭屍拳」,又拆了十餘招,一聲猛喝,突然跳開。

  言伯乾兩眼發直,如同醉酒,身子不住搖晃,忽然流下淚來。眾人正感奇怪,他「哇」的一聲,一股鮮血從口中直噴而出,身子僵直,站著不再動了。

  眾人見他如此陰森可怖,均覺有一陣寒氣迫人而來。文泰來見他流淚吐血,也就不再追迫。余魚同道:「禍福無門,唯人自召,你去吧!」言伯乾雙目直視,絲毫不動。

  韓文沖道:「言大哥,咱們走吧!」見他不動,拉他一把,不料言伯乾應手而倒,摸他身子,早已氣絕多時了。他前腦後背連接被文泰來擊中兩掌,已然震死。

  韓文沖歎了一口氣,向文泰來拱手道:「這位是奔雷手文四爺?」文泰來點了點頭。韓文沖道:「兄弟韓文沖。」文泰來知道他是鎮遠鏢局的人,又點了點頭。以前率人到鐵膽莊來拿他的,是鎮遠鏢局的童兆和,可是這次在杭州獅子峰鬥張召重,他鏢局又和紅花會聯手,因此這人可說是介於友敵之間。韓文沖指著滕一雷等三人,說了姓名,相互點了點頭,都不說話。韓文沖道:「他們三位過去對紅花會有點誤會,現今已由兄弟說明。」他見文泰來冷冷的,知他心中對鎮遠鏢局尚有餘怒,說道:「告辭了。」拱手為禮,轉身出寺。關東三魔也跟著走出殿去。

  文泰來見顧金標轉過身來,背後腰裏插著余魚同那枝金笛,走上兩步,叫道:「顧老哥,把我兄弟的兵器留下吧。」顧金標停步轉身,怒道:「好,他有本事,自己來取。」他武功頗非泛泛,十餘年來縱橫遼東,殺人越貨,罕逢敵手,除了對老大滕一雷稍有忌憚外,誰都沒放在眼裏,對余魚同的沸羹潑面之辱,更是恨得牙癢癢地,適才見了文泰來的神威,自知非敵,不敢生事,但他既惹到自己頭上,卻也不肯示弱,就此將金笛乖乖的送上,當下一抖虎叉,準備迎敵。文泰來伸手就來奪他虎叉。

  兩人正要廝拚,余魚同突然躍出,說道:「四哥,小弟已經出家,這笛子用不著了,讓顧大哥帶去吧。」文泰來見他這麼說,倒也不便再代他出頭,哼了一聲,讓開了兩步。顧金標收起虎叉,躍出殿外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